陈家小姐的书房是在一处单独的院子里,相比于其他院里的花枝招展,这个小院就清秀多了,院子里装潢相对简易,门口连文人墨客常常喜欢的文房匾额都未曾有悬挂。
两人说着话,已走到了陈家小姐的书房外。南枝轻轻敲了敲门,里头应当是没人,南枝这才推门而入,韩序紧随其后。
相较于外面小院的简约,房间内则就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南枝进屋便先去书桌边点了上了香炉,熏的是雨后清新的竹香,与外头的盈盈秋雨正搭。
书房里也有悬挂了几张字画,韩序瞥了几眼,都是后世叫不上名字的署名,大概只是陈家小姐哪些朋友相赠的留念之作罢,倒是屋里摆设的几处插花别出心裁,先不说插花本身的好坏,单是插花的瓶子竟是用的极为奢侈的红釉,陈家的家大业大由此也可见一斑。唯一可惜的是,插花、挂画、焚香、点茶,“四雅”之中的点茶之具并未放置,否则这书房便就是读书人所求的最高规格了。
瞧见韩序观望,南枝说道:“这处书房,是小姐平日里最常待的地方了,平日里若是无事,小姐基本上很少出门,常常在这一坐就是一天,公子可别小瞧这小小的一间书房,我家小姐可是收藏了不少大家典籍,就连前朝蒋子微《霍小玉传》的孤本那都是在书架上放着的,能有幸来小姐书房的人不多,但只要来了,瞧见这些藏书都是走不动道的。”
毕竟是陈家小姐的私人之所,韩序瞅了几眼便不再环顾,转而来到书桌前坐下。
书桌旁有一扇可以刚好饱览小别院全景的窗子,一些陈婉约闲暇时所作的诗词文章,也大都放置在书桌一旁,韩序挑着看了几张,早些时候的基本都是些轻松愉快的观景叙事之记,可到后面就变成女子心思清愁居多了。
正中间放着的几张,大都是一些未写完的半阙诗词,许多张叠放在一起,显然是书房主人想了又写,写了又改的缘故所致,韩序拿起其中一张,上面是灵敏钟秀的小楷,“西楼独舟映愁心,谁知孤影共长吟”,也是只有半阙。
韩序瞧着这半阙诗词,向南枝问道:“这是?”
南枝走近一瞧,叹气道:“前些日子大公子有朋友相约西矾楼聚会,应是也想着让小姐出去见见人,透透气,便叫着小姐一起去了,哪知道小姐从头到尾还是一脸心事愁眉不展,一半时候自个在汴河搭个小船赏月去了,大公子也是拿小姐没有办法,这诗词估摸着大概就是小姐回来之后所作。”
韩序一听,心中马上灵光一闪,她娘的,正愁着怎么跟这陈家小姐打开共同话题,这真是送上门来了,这要是再不抄,那可真是说不下去了。
尽管如此,韩序面上还是颇为淡定地咽了咽嗓子,无奈摇头道:“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南枝似懂非懂,“啊?”
韩序望向南枝,轻笑道:“南枝可否帮我研墨?”
南枝先是一愣,随后点点头,“自是可以,公子是要写字?”
韩序淡淡道,“有些触景生情。”
南枝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开始研墨,毕竟自己小姐交代过,若是李公子想,可带他随意出入书房,那提笔写几个字自然也是没问题的。
南枝一边研墨,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边又幽叹道:“以前小姐都是喜欢用油烟墨的,自打家里都反对她这事儿以后,连写字都改用了松烟墨,总觉得写的字儿死气沉沉的。”
韩序好奇问道:“平日里小姐的琴棋书画之事,是不是都由南枝你在打理?”
南枝顿了顿,随后说道:“小姐的这院子伙同书房里的东西杂物,平日里确实都是我在收拾,不过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韩序轻笑道,“听南枝你一讲话,便知道也定是对诗词典籍颇为通晓的,还对你家小姐书房习惯知晓那么多,稍加思索便就能猜到,自然是平日里经常在帮你家小姐打理这些东西的。”
待南枝研好墨,韩序拿来一张新纸,提笔写下,“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写罢落笔,韩序心中暗暗向两人致歉,一是对不住六十年后的易安居士,真不是他韩序想抄,这情这景,都送到嘴边来了,真是只能对不起清照姐姐了。二是对不住差不多也是六十年后的徽宗皇帝,前世在书法一途实在是没什么造诣,看多了各种小说,就只学了这一手瘦金体,事到如今也是不拿出来不行了。
一旁的南枝瞧着韩序下笔,从开始的有些好奇,随后渐渐感到惊讶,直至瞧到最后,心中已经是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跟随自家小姐打理书房多年,也见识了不少青年才俊,看过不少大家笔墨,且不说如何精通吧,但各种路数也绝对都是略知一二的,但这李公子所书字体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风姿卓越,笔迹瘦劲,但至瘦而不失其肉,有点前朝宰相褚遂良的味道,瘦硬有神,用笔细劲,但较之又更险劲,更纤细,倒是跟与小姐去河南府采风时所见《秋日宴石淙序》结构上相似,但又不完全一样,更像是取几家之长,融会贯通所得之大成。
这词本身就更不得了了,精秀特绝不说,所叙之事之情之景可不就恰是小姐所思所想所念?以前读到王子安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南枝还会有些不信,若两个人不在同处,又怎能共情?但这会儿却由不得她不信了,果然先贤从不误人啊。
似乎早就料到南枝会有这般反应,韩序轻声问道:“南枝觉得怎么样?”
愣了半晌,南枝才喃喃道:“好字,好词。”
韩序颇为谦逊的笑了笑。
回过神,南枝又问道:“这词叫什么名字?怎么是从未见过的词调,难不成是公子自己作的?”
韩序呆滞了一下,这只抄了清照姐姐的词,却不妨这所套词牌是何时才开始兴起的,不过瞧着南枝这模样,大概肯定是在此之后了,随后韩序淡淡道:“嗯,就叫一剪梅好了。”
“一剪梅......”南枝若有所思,随后大惊小怪道:“果然是公子你自己所作,方才公子还说什么学问尚不到家之类的话,现在看来,那果然是公子的自谦之词,公子这一首一剪梅若是拿出去,那定然是要惹得东京各家的小姐公子们竞相抄写的,任他是什么才心高气傲的才子佳人,见到公子的作品还不是得羞红了脸啊。”
被南枝这么一夸,韩序自己个儿倒是先脸红了,“也没南枝你说的那么好。”
在书房又翻阅了一会儿,抬头透过窗外一瞧,天色已经见黑,南枝还在对着那首一剪梅痴迷回味。
韩序想到明日还另有安排,提醒道:“南枝,天晚了,回屋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