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一个拥有大众化名字,大众化长相,做普通工作拿普通水平薪资的普通人。
为什么这么介绍自己,主要是吧,有点儿自知之明。
其实他长得也不丑,就是没什么记忆点,从小他就隐约察觉到了这一点。
三岁那会儿,他妈带着他去买菜,结了账回头没看见人,以为他被拐跑了,在菜市场哭喊着找了好几圈。期间她甚至还和旁边水果摊儿蹲着看草莓的王明对视了两眼,愣是没认出自己儿子。虽然老妈后来跟他解释,当时是泪糊了眼睛没看清,但这件事依然给他留下了一些心理阴影。
没办法,亲妈换不了人,他只能安慰自己:刚见面三年,不熟也正常。
另一方面,小时候身边的小孩儿被夸外貌,都是说生得好、长得俊或者个儿真高,再不济也能被夸上一句这孩子真老实。而到了王明这儿,大姑二姨们围着他,笑着看他半天,脸都憋红了才挤出一句没什么底气的夸赞:
“这孩儿多好,你看,有鼻子有眼儿的...”
每到这时候,王明都得及时露出一个标准的感谢性笑容,边点头道谢,边暗自吐槽:只要见到人就必须夸出点词儿来,是东北这边儿NPC的特殊设定吗...?
除了长相,最关键的是,王明的小名叫小明。
他曾经无数次想过改名,但经过起名天才老妈的一次次尝试后,他最终在“小花”、“小草”、以及“小风”甚至“小日”等一众奇葩名字里捡回了小明。
算了...他再次安慰自己,至少好记。
带着这个脍炙人口的名字,他按部就班在镇上念到初中,又随着在城里打工的父母搬进城,上了那里的高中。
这一搬家,王明才真正体会到城里和镇上的天差地别。往常已经脱袜子上炕的时间段,在这儿看向窗外,竟是一片灯火辉煌。
他第一次见识了,这世上除去镇里的馄饨摊儿小卖部,还有香味儿能从街头直飘到路口的美食街,黑夜中如灯塔般伫立的大厦和装着数不尽新鲜物件儿的大商场。镇上大人们常拿来高谈阔论的奇景,就这样铺开展现在他眼前。这是他第一次具象化了自幼对城市的幻想,也是第一次明白,为什么镇上的大人包括爸妈,都要往“外边儿”跑。
虽然城里诱惑颇多,但新鲜过后,王明很快收了心。
进了高中后,他并没因为高三还会复习,就像其他同学那样春心萌动或玩心大发。就像前面说的,王明确实很有自知之明,他可不会侥幸觉得自己能靠着那一年一飞冲天。因此虽然成绩日行一米,倒也在高考时稳定发挥,跨过了及格线。
尽管如此,他那同样对儿子知根知底的爸妈还是大大的惊喜了一把,儿子要上大学了,这还得了?乡下的外公得知了消息,等不及一家人回去,二话不说卖了几亩地瓜包了个大红包,载着外婆,骑着三轮,起大早赶到了光明小区王明家楼下。
一家人请了左邻右舍摆席庆祝一番后,经过几场不怎么严肃的家庭会议,王明最终报了一所说好不坏的上海大专,汽修专业。
虽说王明的父母平时连买大葱还是小葱都能拌上几句嘴,但对于他学习这方面却出奇一致的想得开:王明有学上就阿弥陀佛了,况且还是繁华城市的学校。
不过对于王明这前十几年来平平无奇、自传上多写一个字都有水文嫌疑的人生来说,突然开buff考上985这种事,也确实是有点儿不切实际。
毕竟就连他从小到大的梦想,都是没什么新意的“环国旅行”。
其实成绩出来的时候,王明还偷偷失望了几天。不过短暂失魂落魄后,他也释然了...有一对能接受自己普通的父母,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更何况出了省,他就离自己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很快,四年的大学生活结束了。王明没有多加考虑,在上海当地找了个修车行,毅然决然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修车学徒。用他的话说,就凭自己这块料子,考完研打的螺丝也出不了花儿来,还不如少走十年弯路。
这之后,王明开始了每天按部就班的修车、下班挤地铁的无趣苟活。偶尔冒出点儿想投资创业的念头,就赶紧看看银行卡余额和失败案例压下去,平时更是连打车都不舍得,更别提还有闲钱去完成他环游的愿望了。
三年下来,王明感觉自己已经彻底机械化,如同他每天面对着的故障车辆,身上的零件在生活的敲打中渐渐松懈,除了睡前的那一小段时间。
王明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比较随性的人,向来对任何事都秉持着无所吊谓的态度,唯独对于“去外面看看”有着很深的执念。大概是在镇子上留守七年的童年经历,让一种非要看看这世界究竟有什么好的倔强,在他心里扎了根。
每当保暖具足的窝在被窝里时,他都会习惯性打开短视频软件,欣赏一下全国各地各色的风景(正经风景),幻想站在雪山之巅感受极限的疲劳和亢奋交织,或是乘着游艇,带着白色水花的波涛划开海面...然后在身临其境的畅想中睡着。只是醒来后,他又不得不回到现实这间狭窄逼仄的小出租屋,套上冰冷的工作服,坐地铁赶去修车行。
其实王明并不讨厌修车,甚至算是喜欢,毕竟在上海修车的这三年来,他把以前想都不敢想、只能在杂志上浅显了解一番的各种豪车实打实的摸了个遍,还搞懂了很多不常见的车型结构和维修方法,大涨了一番见识。这对于喜欢车的人来说,实在算是一种享受。
对王明来说,上班最痛苦的事,其实是需要随时放下手中的活儿,强行端正态度去听他那位自燃老板突如其来的励志演讲。
他的前同事小朱曾经总结过这种感觉,就像一名乞丐在饿得下一秒就要咽气的瞬间,还要忍受一个对厨艺一窍不通的白痴滔滔不绝的谈论他对美食的看法,在经历一番花里胡哨的讲解后,最后端上来一盘糊成黑炭的饼。不仅是老板画的饼,还是活儿干了一半撂下之后形成的烂摊子。
因为他的老板坚信,磨刀不误砍柴工,多听他讲话能启发一些莫名的斗志,以至于当他发泄完演讲欲、红光满面的离开修车行后,通常大家就得加班到半夜了。
要说他这位老板赵晖,表面上只是喜欢激情演讲和教训年轻人,实际上一切都是源自于他那无与伦比的自负心理。
有一次大家好不容易等到他演讲结束,解散后匆匆忙忙各自回岗,王明和同事小刘接到的是补胎的活,相对轻松一点,两个人就闲聊了起来。小刘擦着轮胎,忍不住吐槽老板指定有点神金病,病字还没说出口,赵晖刚好从他身后走过去,把蹲在对面正在撕补胎胶片的王明吓出了一身冷汗。结果老板走近了小刘,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冒出一句:“好啦,我也不是神,只是比你们多懂点这社会上的道理,你只要在这里好好跟我干,跟我学,到了我这个年纪,说不定汽车厂都开起来了…”
这件事儿让小刘感动了好几个月,老板在他心中简直成了宽宏大量、有容乃大的代言人,直到有一次他无意中看到了老板办公室挂着的一幅字。
那是用金色颜料写的两个大大的行书,神,和金。
下面还有跋文:神性光辉,金芒耀世,落款是前阵子辞职跳槽了的老同事小朱。
这件事传到王明耳中后,他顿时也有点儿佩服他们老板了,当然,更佩服他那位前同事。
一个敢夸,另一个也是真敢信啊。
所幸这一行工资还算可观,但王明每个月都会雷打不动的攒下一半工资,充能他买四驱SUV这一梦想的进度条。这样下来,除去房租水电话费等必要消费,结余的钱就只刚好够他活到下个月了。想出去玩也行,啃几天馒头就能攒出一张上海野生动物园儿的门票,起早去和园区里的猴子抢点苹果香蕉,抢不到也能捡点儿烂的,进行本月唯一一次的水果补充(bushi),然后再赶地铁回家。
没房没车,没时间恋爱,时间久了,不知道是不是精神出问题了,有时候他甚至觉得生活压力大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在顶着压力继续存活的某个瞬间,他能在恍惚中幻想自己是个英雄,用自己的异能修理着另一个英雄的座驾,再把对方重新送上征途。
这段时间,王明从其他同事口中得知了修车行即将转让的消息。本来他对这种风声是半信半疑的,可随着几位同事相继辞职,他开始觉得,转让大概率是板上钉钉儿的事了。
毕竟员工都跑了,自然就没人修车了。
压榨了自己三年的老板,话少了一大半,人也冷静了不少。现在除了每天上下班和自己打个招呼寒暄几句之外,整天就是唉声叹气的坐在门口的破轮胎上,点着的烟直到燃尽也就只抽了一口。王明看着他颓废的样子,居然还生出了一丝诡异的同情。也许是即将丢了饭碗的同病相怜?
嗐,果真是精神出问题了。
思虑再三后,王明觉着自己也该找找下家了。毕竟以自己现在的状态,断一个月的工资就得被房东撵出去,这要是真失了业,他就可以给每周打电话都要哭一场的母亲大人回去擦眼泪了,兼并领取血脉救助金。
他犹豫了几天,删了又改,绞尽脑汁拼凑自己脑中为数不多的文词儿,才终于写出一封言辞相对委婉的辞职信。正当他边吃饭边看着辞职信暗自满意时,手机突然来了封老板的邮件。
王明颤抖着拿起手机一看,还好,不是辞退书。不过...店铺转让?
他的目光捕捉到这个信息,连忙下意识离近了些,放下筷子逐字阅读起来。
“亲爱的小王:你应该听说了,店里最近有点小变动。不过你放心,肯定不是什么破产,只是这两年家父年纪大了,家里公司得有人继承。我是家里的独苗嘛,你懂得伐。
小王啊,今晚这封信呢,算是一封表彰信,我要重点表扬一下你。修车行的其他员工,一听见转让风声就全跑了,只有你,一直担心着我的心理健康,为了让我振作起来,风雨无阻的坚持上班,这令我非常之感动...”
读到这王明忍不住嘴角抽了抽,他已经想象到了自己的上海老板费力的仰着头举起手臂,kuakua拍自己肩膀时欣慰的神情。不过他很想告诉老板,自己真不是因为怕他想不开,单纯就是动作比别人慢半拍,没来得及跑罢了。
王明回过神,继续往下看。后面的篇幅,老板洋洋洒洒夸了他十几行,不过也没提半句工资的事儿,他索性直接忽略。再往后看,老板终于提到店铺已经找到买家了,新老板姓何,明天过来交接签合同。好消息是,新老板也是做汽修行业的,“基于王明之前的种种优秀表现”,老板会在新老板面前大赞王明的优秀道德风范,尽量保证他不会因为换老板而丢了工作。
王明边啃着馒头,边默默给自己那篇500多字的大作点了删除。
三年了,终于干了件人事儿。
虽然工作是丢不了了,但这位新老板究竟是何方神圣,好不好相处还不好说。能接手这么个难得将位置好和生意差集于一身的高价店面,不是人傻钱多,就是真有本事。人傻钱多证明人家爹妈厉害运气好,有本事更不用说了,指定有脾气,反正不管是哪种原因,都是不好招惹的。
正胡思乱想着,那边老板忽然又发来一条消息:
“对了小王,明天新老板中午吃完饭才来,你可以晚点儿到店里。记得把卫生搞一下!”
看着后一句话,王明苦笑一声,把闹钟往前拉了半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