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谈间，却见陵越带人匆匆而来。他之前领命带人去查看众弟子是否有不妥之处，发现虽无伤亡，却有晚间修行的弟子呆滞恍惚，状若失魂。他已经与众人将受害的弟子暂时集中安置在了几间房舍内，但具体如何解决还需问过掌教真人的意思。

掌教一听有弟子出了问题，也丝毫不敢大意：“可有请凝丹长老看过，他们的情况是否会危及性命？”

“凝丹长老说暂时应无大碍，但事起仓促一时也思量不出解法，想请示掌教真人能否将他们先着人看护。”凝丹长老其时距弟子房不远，陵越发现异常之后便已经请他诊视过。

“也只能如此了，”涵素略一思索，点点头，“陵越，旁的先不论，那些初入门修为尚低的弟子你务必关照，其中还有几个孩子……”

话音未落，一道无比刺目的强光将天墉城完全包裹其中，几乎所有人都在这突如其来的光亮中暂时失去了视物的能力，夜间沉寂的风韶山仿佛也被惊动，一时间林鸟纷飞野兽啸鸣，幽深静谧中陡然升起肃杀之意。

待到光芒消散，众人再能看清眼前景象时，只见空中似有人激战不止，灵力相撞绽开的流光像是夜色中的烟火，在天穹之下显得极度璀璨，带着近乎要燃尽一切的疯狂侵吞着周围的黑暗。

双方相斗力道极大，连地面上都能感到迎面而来的劲风。这两股力量一是方才破开护山大阵的怪异神力，而另一方则对于天墉城中许多人来说都不陌生……

“是煞气，但其中略有不同。”李世民说。

“可月光剑都已收归幽都，怎会仍有煞气存世，难道又有其他凶剑作乱？”涵素问。

李世民摇头，仍旧抬头去看空中纠缠的两团阴影，虽然在缭乱光影中看不分明其中具体情况，但从四周灵力的波动能够看出其中一方已经渐显颓势，这场争斗大概很快便能有结果了。

果然没过太久，五把通体闪耀的金色短刀自战斗中心激射而出，齐齐钉入下方汉白玉地砖。细密符闫汇成锁链连缀在短刀之间，将一团极浓重的煞气封在了短刀与锁链搭建成的牢笼中。

而这场争斗的胜方也随后落在了这牢笼一侧。

那是一个整张脸都隐藏在青铜面具之后的人，只能从暗色软甲覆盖下的身形辨认出是一名高挑的女子。她落地后右手一翻，五柄短刀仿佛受她召唤，化作金色流光汇聚在她手腕处，在一阵清越叮咚声里凝成一支细镯，而原本被困的煞气也在符咒的禁锢下被收拢到了她的手中。

煞气落在手心时她的动作停滞了一瞬，而后猛然一握，微光闪烁间挣扎不休的煞气连同束缚着它的符咒一道消散在她的掌中。

天墉城曾经深受煞气之害，然而无论是至死都在与月光剑纠缠的百里屠苏，还是精擅凶剑净化之术的幽都灵女，甚至于以清制浊，一力压制月光剑的剑仙李世民，都无法将煞气如此轻松地灭除。

来人的力量很强，可能强于在场任何一个人。

她向着涵素的方向抱拳一礼，朗声道：“东海沉陛祈年使沈琅奉命追逃至此，见过天墉城掌教真人，深夜搅扰，如有冒犯之处还望海涵。”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俱是神色微动，即便是李世民，看向她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谨慎与审视。

相传沉陛坐落于东海，乃是昔年众神飞升离开人界之前留下的藏宝之所，其中保存着远古神祇未能带走的无数奇珍异宝，即使是东海中被称作仙境的蓬莱、瀛洲与方丈与之相比也不值一提。但许多年间，有数不胜数的寻宝者深入东海试图觅得其踪迹，结果皆是无功而返，故而又有一说，沉陛不过是世人讹传的虚妄之地，现实中本就不存在这样的去处。

但在许多像天墉城一般积年传承的名门大派的记载中，沉陛往往都是真实存在的。

李世民也认可这一点，因为他曾经亲眼见到过来自那里的人。

可即便如此，沉陛对他们来说仍旧是一个极陌生的存在，他们对这个可能来自那神秘之地，又似乎拥有强大力量的女子依然保持着应有的警惕与防备。

“姑娘不请自来，又将我天墉城搅得天翻地覆，我们如何能相信你的说辞？”涵素虽然对她能一下说中自己身份有些讶异，却也不打算轻易放她过关，毕竟今夜她折腾出的动静实在太大，无论如何都该有个合理的解释才是。

“不瞒真人，我此行任务是追逐出逃的饕餮元神，之所以会闯入贵派，亦是追随饕餮而至。”

“饕餮是何等凶物，进入天墉城怎会无人察觉？”也不怪涵素惊讶，若天墉城的防护当真这般不中用，只怕附近虎视眈眈的妖物早就将这里吞噬殆尽了，哪里还会有今天。

就在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李世民突然开口：“你所言饕餮，可是槐江山下那只？”

“正是。”沈琅眼神一转，落在了李世民身上，她能感觉得到这人修为高深，远非身边那位掌教可比。如此，他的身份倒也不难猜。

“这位想必便是贵派的执剑长老。”

李世民微微颔首，沈琅见他似乎知道自己要说的事，也悄悄松了口气，毕竟以她所知天墉城的这位长老在门派中地位超然，如果能取信于他就能免去许多额外的口舌。

“槐江山的饕餮与其他不同，其元神之力常人常法确实无法抵挡。”李世民向涵素解释道。随即他又看向沈琅：“那姑娘是否已经找到应寻之物？”

“是。若有人被饕餮力量影响，天明后见过日光自会复原，搅扰一番实感歉疚，给贵派造成的损失在下愿意弥补。”沈琅又行一礼，言辞间很是认真恳切，倒让人也不好过分责备她。涵素略一思索后答道：“既然你确是有要事在身，我天墉城也并非不通情理，但此事关乎我派门人，还请姑娘暂留此处，待明日弟子们确认无恙后再行离去。”东海沉陛过于神秘，这名突然造访的女子也底细不明，外加事急从权的理由也站得住脚，故而他以为今夜之事实在不宜深究，若未伤人便就此作罢，彼此也不伤情面。

沈琅想着最要紧的任务已经完成，要回去也不非在这一时，也就应了下来。可未曾想这厢局面初定，便又被一阵嘈杂打破。

“掌教真人！”报信的弟子一路奔来，犹自气喘着，语气中是掩不住的焦急，“那些失魂的人……发狂了！”

“发狂？”还没等涵素说什么，沈琅先是一惊，随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飞身便向弟子房的方向掠去，她身法极快，有着鹿一般的矫健与轻盈，在黑暗中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无影无踪了。

而此时，安置异常弟子的房舍内外，众人早是屏息凝神，严阵以待。床榻上几人被粗绳绑缚着，却仍在扭动挣扎不止，其眸中阴翳直看得周围人脊背发寒。有帮忙按住他们身体的弟子一时反应不及，被狠狠一口咬在了手腕上，立时就见了血，而发狂的人尝到同门的血后仿佛受了刺激，愈发疯狂地想要挣脱身上的束缚。沈琅进门便看到如此景象，一掌将那名受伤的弟子推出几步远，金镯自腕上飞出，在屋中撑起了一层金色结界，将榻上几人全部笼罩在内。这里值守的弟子不知道她的身份，见她闯进来便想阻拦，却全被结界边缘涌动的灵力震开，在别人的地盘上本不该如此粗暴，但沈琅此刻已是全然顾不得了。

这些人面色灰败，眼瞳里都已经是一片暗沉混沌，甚至还有了吞噬同门精血的兆头，证明他们的神智已经被腐蚀得非常厉害，哪怕现在治好恐怕都会有很棘手的后遗症，如果再拖下去就真的连命都很难保住。

饕餮元神被封，残余的力量不过是无根之物，怎么会突然发作得这般厉害！

沈琅双手结印，口中低声吟诵着不知名的咒诀，悬浮在她面前的金镯在加持下开始疾速旋转，灿烂的金色灵光星星点点，雨滴般从镯身上飞散，落在被绑缚的弟子身上，又渗入他们体内。不消片刻，他们的眉心都聚起了一点猩红似血的光芒，那是被法器力量逼出的煞气，而随着煞气的收拢，他们挣扎的力道也明显小了许多。

“起！”沈琅低声道，右手隔空一托，煞气便似受到了吸引，开始有了脱离人身的势头。

然而，原本已经渐趋平静的弟子们突然惨叫一声，又拼命挣动起来，浮动颤抖的血红光芒仿佛被蛮力拉扯，瞬间再次隐没在皮肤之下。空中金镯发出尖利的啸鸣声，组成结界的灵力也像下一刻就要崩溃一般剧烈波动着。沈琅戴着面具，教人看不到她的神情，可她的双手也有了细微的颤抖，在金色光芒的映照下似乎连手背上都起了一层薄汗，添了一层朦胧的反光。

倏尔有剑光如电，带着疾风重重撞在结界上，本就摇摇欲坠的结界受此重击后再也无法维持，猛地一震便轰然散开。结界坍塌产生的气浪将房中陈设掀翻大半，悬浮空中的金镯也光华尽敛应声坠落，沈琅闷哼一声，踉跄后退几步，靠着一侧书架才稳住了身形。

“我上当了……”一片狼藉中，她对着进门的李世民用近乎咬牙切齿的声音说，“他们……要尽快。”

说完这句话，沈琅只觉一股腥甜直冲喉咙，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至于如果两派交恶，后辈危难临头仍旧执意各自为战，不肯同舟共济，那便是后人失德，即便因此有覆灭之祸也属天命将终。后辈自有后辈的气运，她们皆是成了仙的人，对于门派传承着实没有什么执念，不过在一日庇护一日，却不会苦心孤诣谋求什么千秋万代道统不绝。

之后数年间人事变迁，秦闫舒身故，白翎在闫鹤的帮助下隐姓埋名远遁他方，到又过百年闫鹤也故去后，这一段经历便随之湮没于时间长河，再不为人所知。

“闫舒前辈为何不愿其弟子再事修行？”秦修远注意到了她的描述中最为奇怪的地方。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这是医典中的一句话，秦闫鹤笑了笑，“不必惊讶，虽然我不通医术，但闫舒当年读这些书时我们却是在一处的。她说修行问道之人，神安志定者众，无欲无求者众，怀恻隐之心者十不存一。

自身无老病之忧惧，见他人生死而无敬畏，自然也做不到见彼苦恼，若己有之，不堪为苍生大医。”

“这便是你要的答案，”闫鹤的声音里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让人对她生出莫名的信任，她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说话的声音也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来：“与天地同寿，如日月恒久，未必胜过蜉蝣朝生暮死，而弹指芳华如电，亦未必不如青冥万古长存。秦氏族人窥探天机，当知此理。”

强烈的失重感袭来，秦修远狠狠吸了口气，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水镜之前，水面也已经停止了波动，如先前一样平静澄澈。

身旁的老者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他站在高台之上，望着宽阔空旷的静室，心中难以抑制地生出一种深觉自身渺小的恐惧来。

这是他在闫武群臣乃至人主面前都没有过的感觉，却在此时袭上心头。因为他第一次意识到，永恒并非永恒，天地同样弱小，大道煌煌，人人困居一隅，人人不得解脱。即便是轮回之外的仙神，即便是解算天数的天罗生自己。

他仰望着光华闪烁的穹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