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命！晚辈告退。”

葛长青走了，垂地的帷幔才被一只纤长玉手撩起，紫衣女子走到门前，外面的天光透过门上白纱落在她如云的墨发与半露的香肩上，光影中她眉眼锋利，身形曼妙，美艳得不可方物。

“是啊，我是他的故人，”她垂首浅笑，“可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敌。”

她悠悠回头，目光穿过满室摇晃的艳红，定在了高悬的“雪青月白”四字之上。

程咬金听了问话心中一抖，双手下意识攥紧了。

为什么会突然提起那个地方？是怀疑了什么，还是……

“弟子只在书中读到过。”程咬金尚怀着侥幸，希望李世民此时只是有所怀疑，并没有掌握什么关键的信息，他半垂下眼睛不去和李世民对视，免得眼神泄露了情绪。

毕竟，在这种情况下说谎实在是太困难了。

“果真如此？”李世民说得很慢，程咬金几乎能感觉到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重量，但他仍旧垂着眼，硬撑着不吐露实情。事到如今，让他承认先前是他有意欺瞒简直比死扛到底更令他难以接受。李世民却也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另起了话头。

“世人修行，唯遣欲最难。你小小年纪，未经离散之苦，未经穷困之厄，也不曾耽于红尘情爱，生死之间尚无畏怖，为何反因忧惧生出心魔？以至于心神动摇，出剑时亦是满腹犹疑踟躇。”

“为师曾教过你，修行如遇心魔阻碍该如何应对。”

“清心遣欲，持正守一……心旌不动，邪祟不侵。”程咬金答道，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他忘记了一件事。

心魔之所以是心魔，就是因为它根植于人的内心，不能完全靠外力除去，即便是九天之上的神祇也不能随意摧毁哪怕一个凡夫俗子的心魔，心魔就算被打散了形体也总能重聚。林间那场对招是对心魔，也是在直接和他的内心交流，引导他自己走出心中的困局。李世民能直接帮他除掉刚刚萌生的心魔，就意味着李世民已经知道了他的恐惧从何而来。

可是怎么可能？

“最初闻溪说起此药可能引动心魔，为师本以为你虽近日心思浮动，但历事不多，纵有杂念也不至如此。事到如今，着实出人意料。”

“公子是如何知道我的心魔……症结所在？”程咬金有些慌乱，伪装被拆穿的感觉并不好受，他觉得面上发烧，只是站在这里便如芒在背。

他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应对接下来的情况，他也从来没想到这件事会在这个时候就暴露，他本想到了某个合适的时刻再把实情和盘托出，然后自去做他该做的事，但绝对不是在今天。

一切都太突然了。

“你在幻境中所见是为师的星蕴投影。”李世民答道。

闻溪的药方中最为核心的一味药名叫“无相髓”，药效恰如其名，无形无相，变幻自如，平时只作外用，能够助人易容成他人皮貌。若要内服时，采摘之时须得格外小心，不能让任何驳杂的气息冲撞了药性，以免发生异变，之前便有贮存不当导致服用者变成非人非妖怪物的先例。

无相髓不畏惧邪祟浸染，却对所有生物的气息极为敏感，就算于医药一术上精通如灵枢苑，对于这种药材的采摘与保存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故而此药虽能助人脱胎换骨药力惊人，但仍然极少有人愿意冒险使用。

但闻溪此番选择无相髓入药并非冒险，因为这只拦路虎对于别人来说甚是棘手，对于李世民与长孙无言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难题。李世民深厚的修为足以保证无相髓不被外界污染，而长孙无言作为古剑之灵，本就是不生不死不在轮回，她的接触对无相髓完全没有影响。

这也是其他药材闻溪都能帮忙寻来，唯有这一味需要他们自己进入秘境中去取的原因。

因为闻溪想利用无相髓帮助程咬金体内李世民当初提供的人族地气压制先天灵气，所以在炼制丹药时他要李世民向无相髓中融合了些许星蕴力量。程咬金的心魔在出现时将自身携带的一丝星蕴余泽归还给了李世民，星蕴本身具有记忆性，李世民在接触到心魔身上的星蕴力量时就已经窥见了幻境的一角。

就与先前白泽的力量融入他的星蕴，令他看到了白泽的零星往事一样。

听到李世民提及星蕴，程咬金认命地闭上了眼睛，他做好了各种打算，却没有想到这层联系。话说到这一步，他已经没有回避问题的空间了。

他确实是是诞生在先天境与人世交汇处的灵物，也确实掌握着打开先天境通道的能力。但打开通道需要极其强大的力量，而这些力量的来源就是他散布各地的“同族”。他真正能做的是汇聚人界所有先天境精灵的精元，打开位于风韶山巅的通道，再凭借他得天独厚的灵气穿越可怕的惊雷怒雪返回先天境，那个比人界更适合做白翎家园的地方。

当然，如果他愿意，他还有另一个选择。白翎作为真正天生天养的灵物，若在风韶山地脉汇集之地身殉后土，那么他体内的灵气便会化归山川，这些灵气足以荫蔽流落人间的“同族”上百年。

他也可以不做选择，流连人界，但随着十几年前先天境通道打开时释放出的灵气顺着风韶山地脉流向四方，受到灵气滋润而苏醒的妖灵将会越来越多，风韶山下的一只树妖受到刺激都能凝聚起那般恐怖的力量，不难想象如果他的所有“同族”都醒来将会是一场怎样凶猛的风暴。

如果白翎这次如先前许多次一样消散在风韶山巅，或许这些妖灵会蛰伏下来，如果没有人暗中指引，他们仅凭本能去靠近白翎，那么也不过是一些小小的干扰，但事实偏偏与这些假设都不相同。程咬金毫不怀疑，如果他们合力，世间根本没有什么能挡住他们的攻击，就算是他的公子那样修行有成的仙人，也不可能有与自然威灵抗争的能力，更不能抵挡对生机本源无休止的扰乱和破坏。

在生命本身面前，神人妖魔都同样脆弱。

自从十二年期满，危险就已经如驱不散的阴云笼罩在程咬金的身上，先前那一场追杀就是证明。他之所以在幻境中会那么恐惧，就是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这阴云也会将李世民卷入吞噬的范围，他本是因为担心李世民身上那层沉重不详的黑气才设法同行，而现在他更怕的是那一场灾劫会因他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