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咬金的叙述到此为止，他没有说打算如何选择，如果最初他隐瞒实情尚且有不想显露自己异常之处的私心，那么后来在他明白李世民不会因为他不同于常人就对他心生隔阂之后，听过周萱的提醒又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他在养伤的这些时日中已经想明白了很多事。

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利用其它精灵的精元返回先天境，他确乎贪恋人界的风光，也真的想过退缩，不论他从何处来，他在这世间也不过十余载，他看不破生死，也有贪生的本能，同样也不想主动终结自己的生命。

但是他不能逃避责任，风韶山上奇绝壮美的风景没有教过他，长孙无言温柔耐心的陪伴没有教过他，在李世民身边度过的无比平静而安稳的光阴更没有教过他。他过去所见的一切美好光景都只能是他坚持的底气，而不能是退缩的理由。

怀安说没有上天注定的责任，但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程咬金就不可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了，他在他公子门下这许多年，做不到自欺欺人，苟且偷安。

只不过他也不再把自己此时在人界的停留视作对“同族”的亏欠，他并不是天生就该牺牲，他有帮助无辜精灵的责任，也同样有其他与他因果相连的责任，比如找出背后散播消息的人和那把由活人生祭而成的剑，比如在天劫降临之前守在公子的身边。

现下有了那颗丹药，他失去了与“同族”彼此感应的能力，可能带来的威胁已经大大减小了。

程咬金低着头，等待李世民的回应。这番坦白的时机实在不太好，无论李世民听了之后如何决断，他都无可辩驳。

只要不让他立即离开。以剑仙来去无踪的本事，分开容易，想再见可就难了，那重天劫还不知会于何时何地降临……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让程咬金吃惊的是，李世民只是沉默片刻，淡淡开口。

程咬金一震，抬起头来看着李世民。仙人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移开了，见他抬头才又落回他身上，仍旧是一如往昔的平静与耐心，没有半点不虞神色。

先前的隐瞒与欺骗，都仿佛随着蓝色宽大袍袖的轻轻一拂，被扫进了遍地银辉。

程咬金想了想，拿出了周萱给他的那份“点星席”请帖，将周萱所说活人祭剑一事讲了一遍。

“活人生祭……”李世民微微皱起了眉，“这种铸剑法并不常见，若果真如此，此事确实棘手，还需另作准备。”​​​

“这里风大，你带着伤不宜久留。”程咬金坐在山巅一块突出的巨石上呆呆望着夜空下群山连绵的阴影，怀安和善的话语从身后传来，把他从神游中唤醒。

“前辈。”程咬金回过神来要起身，怀安却拍了拍他的肩也席地坐在了他旁边。随着怀安的动作，山顶颇为猛烈的晚风也渐渐和缓下来，轻轻卷着二人的衣角。

“这几天来我见你总往这山顶跑，本以为是修炼什么心法，现在看来倒是有心事？不管有什么事，总归是身体要紧。”

程咬金看着这位救了他性命的妖仙，真诚温和的笑意让他心里一松，有了和眼前这个人倾吐心事的想法：“怀安前辈……你杀过人吗？”

怀安愣了一下，想了想答道：“修行正道的妖不能杀人，不过妖我倒是杀过。我们同族之间的争斗有时并不逊色于普通人的战争。”

“你杀掉他们的时候会犹豫吗？”

“不会，”怀安摇头，“生死之争，求生之心胜过一切。”

“那如果他们之所以对你出手，是因为你有错在先呢？”程咬金慢慢地问出这一句话。

“你是说寻仇？”怀安想了想答道，“我如果有所亏欠自然会想方设法弥补，如果问心无愧……”他没有再说下去，程咬金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果有一件生来就应该去做却不愿做的事，又该如何？”

“没有这种事。”程咬金听到这句话有些吃惊，却看到怀安神色很是认真。“任何人都没有生来就应该做的事，你的魂魄最初来到这世间时，因果都是干净的，你做什么事，成为怎样的人，都与上天注定无关。你可还记得月儿身上那枚挂饰？”

几天前，程咬金第一次见到怀安，一时很难信任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妖仙，即便对方讲明与他的公子李世民仙尊素有渊源他仍是半信半疑，最终还是那个叫衡月的女孩戴着的挂坠打消了他的疑虑。

他虽然看不出衡月的底细，却认得那颗小小泪珠中埋藏的剑诀正是他公子的手笔。

“那块石头叫燃犀，月儿是个魔灵。燃犀石和前辈的剑诀都是用于监视月儿体内魔气的。如果尊师教过你封印之术，你或许还能发现月儿体内有一道封印也是出自尊师之手。”怀安说得轻描淡写，程咬金却睁大了眼睛，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满身气息半点不露的女孩背后还有这样的缘故。

他没见过魔，但书上是如何描写魔气聚灵的？生时尸山血海，灭时地狱鬼哭，不通人言，不晓情理，杀生盈野，罪孽滔天。这如何能与那个娇俏灵动的女孩联系在一处？

怀安看程咬金发愣，便将关于山中魔气与山神衡月的那段过往慢慢说与他听，而后微微摇头笑叹道：“有些事我当时看不清楚，却未必现在也看不清楚，月儿恐怕早就不是当初的山神衡月了，不过是个开了灵窍的魔灵。你说魔是不是生来就应该残忍嗜血，杀戮无数？屠戮弱小使自己变得强大可是他们的生存法则？魔与仙不应该互为死敌，相看两厌？她此时与我隐居于这群山中，莫非便是她不应该做的事？甚至于你的公子，应当比我更早看出月儿的身份，他没有杀了她永绝后患，还助她控制魔气，作为正道仙人难道就犯了忌讳？都说除魔卫道是修道者的天职，你不若去问问他，他可曾为当初没有斩妖除魔而自觉未尽责任？”

待他说完，程咬金还没有缓过神来，一时都忘了回应他，怀安也不恼，施施然起身，片刻便隐没于林间，只留下一句话在穿林而过的山风里，落在程咬金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