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裂的光芒在水中悠然流转，汇成了一道澄澈剑影，流水与星光交融，成就了一种惊人的美感。这剑影静静悬在水上，似乎在等待什么。

程咬金犹豫了一下，踏上了宽厚的剑身。​​​

程咬金循声望去，却见门口站着的是位披了黛色斗篷的年轻女子。她通身上下朴素至极，不着道袍道冠，也并无刀剑等随身武器，若非身上气息与众不同，几乎就与普通人无异。

这位不速之客冷冷看了被程咬金按着的道士一眼，向李世民端端正正行了个晚辈礼。程咬金站在道士身侧，也与她对视了一瞬，那双眼中的神光让他都下意识想要回避，仿佛纯净真实到了极致反而会让人不敢窥视其深处的含义。

那是一种会令人畏惧的干净，清清白白，却毫无生气。

莫非她修炼了某种功法？程咬金想了想，又觉得不像。

李世民看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姑娘，神色倒是毫不意外，斩妖除魔本是修行之人的本分，而从自己诛灭的妖魔身上获取各色战利品也是众人默许的行为，有时由于妖物本身的特殊性或者出于其他考虑，修士并不会将目标立时诛杀，而是会暂时放其一条生路再视时而动。为了避免纠纷，修士之间有一种不成闫的约定，修行者可以施术在自己的目标身上留下寻踪符咒，其他修士见了符咒便不会随意对妖物下手。寻踪符虽然是个基础术法，却极易被洗去，施术者的修为越高，符咒持续时间便越长，若是修士对道行远超自身的妖物使用寻踪符，符咒转瞬之间便会被妖物吞噬消磨。那树妖身上有寻踪符的痕迹，想必早就被人留意了，如今被这不守规矩的道士横插一脚，留下符咒的人不会善罢甘休。

李世民临走之前通过树妖身上的寻踪符留下了讯息，是以此刻有人寻来也在意料之中。只是程咬金都能察觉来者的异样，他更是一眼看出这姑娘的不同寻常之处。他虽然避世已久，却仍对世间各种流派法门有所了解，近百年来最为显赫的门派当属中原璇玑门，璇玑门正如其派名一般，是与天象星轨打交道的门派，相传此派开山祖师自星象变幻中悟得乾坤周转之理，并将此道运用于阵法之中，进而以阵法之术为基石自成一派。

可正如世上其他法术一般，阵法之术也有天然的弱点，虽坚固强悍，却极耗法力，威力强大的阵法绝非寻常修士能够随时施展的，璇玑门也正是因为此种缘故一直声名不显，直至前朝一位国师在宫禁中起高塔以固龙脉，城破之日高塔流光溢彩，灿若明霞，有未及逃离的宫人与率先攻入皇宫的士兵亲眼见到有数不尽的白色人影披坚执锐自塔中鱼贯而出，非但让先锋军损失惨重，更险些要了本朝高祖皇帝的命。虽说这批人马不及三日便自行消散，但此事过于诡异，直接导致了新朝建立后皇权对奇门异术的关注。

璇玑门起于天象推演，长于推算时气天候，且其阵法之术若是用于军阵作战乃至护卫皇城便可极大程度上消弭此法平日难以完全施展的劣势，相比于其他寻仙觅道，精于攻伐的门派，璇玑门更稳定而易于把控，自然受到了皇权的倚重，几朝天子传下，璇玑一派已然有了国教风范。

而璇玑门弟子最明显的特征之一便是身上这看似普通的黛色斗篷。

“在下周萱，见过前辈。”女子虽行晚辈礼，态度却是不卑不亢，愈发衬得程咬金身旁的道士畏手畏脚，形貌卑琐。程咬金听她讲话，心中疑惑更盛，她看上去正值青春年岁，举止利落，偏这声音毫无情绪起伏，教人听了便从心底生出怪异之感。

难道是个傀儡？这个念头刚刚浮出便被程咬金否定了，此人魂魄完好，当是生人无疑。

修为到了李世民那般境界，一眼便能看出对方魂魄是否有异，程咬金眼下虽修行未成，但白翎作为世间罕有的一样灵物，自然有些旁人没有的天赋，故而他也能够粗略观察来人的魂魄状态。

程咬金不明就里，李世民却看得清楚，屋中这位姑娘分明是魂生身死，枯木逢春，这般情况极是罕见，想来其中另有一番周折，但既然与眼下之事无关，他也不欲多加询问。

可他无心多问，周萱却显然不仅仅是为那道士坏了规矩而来。

她讲了一个奇怪的故事。

她年轻时突遭变故，机缘巧合之下拜入璇玑门踏上了修行之路，因着极好的天赋在门派中颇受重视。风韶山为群山之祖龙脉之源，堪称天下清气所钟之处，而璇玑门地处中原，虽然繁华，但论起凝神养气孕育生灵，就逊色了不止一分半分。因此，璇玑门也像其余驻地不在昆仑的门派一样，在风韶山中开辟了几处洞府，专供门中颇有实力的长老修行之用。周萱先时作为新弟子中的佼佼者，常常往来于昆仑与中原间，或是寻觅修行所需的天材地宝，或是协助维护风韶山洞府，修行之人容颜少有变化，她看上去仍是少女模样，实际却已在此间行走数十年了。

而那只失控的树妖便是十年前被她偶然发现的，彼时还只是刚刚修得人形的小妖。

这便是最为怪异之处，不需周萱挑明，李世民就已经捕捉到了其中关键。

先前交手时，李世民看得分明，那树妖的本体当是至少有百岁的老树，便是那撼动一方土地的修为也不是区区十几年道行的小妖能有的。

且修行讲究先天缘法，普通人年幼时根骨清净，最为灵慧，年纪渐长便会逐渐为凡俗红尘所迷，失去最初的灵机，故而凡人修行当以幼年最易，及冠之后再入仙途便几无可能得证大道了。妖灵精怪也是一般，天生便能化人形的妖极少，脱本体塑人胎又称刑骨之劫，是妖灵修炼必经的第一个大劫，唯有渡过此劫化形成功的妖于修行一路上才有来日可言。而这刑骨之劫只会在妖生于世的第一个甲子内到来，过了这最初的一甲子，即使是先天灵性最强的木中槐竹，兽中狡狐都不会再有机会修得人形。

那树妖盘踞此地百年有余，却在十年前才化出人形，着实很难解释。

程咬金听了周萱的话，心中微微一动。刑骨之劫和一甲子之期他曾听公子讲解过，但却有一种情况是见识广博如剑仙也不曾了解的，如若这树妖并非生于这片土地，而是如他一般来自不显于世的某处，那么出现眼下这种情况便完全有可能了。

只是他虽然心下有了几分把握，却不能将所知尽数道出。其一，他并未将自己恢复先前记忆之事对李世民据实以告，这种秘闻的来源他无法遮掩，其二，自生辰那日之后，他头脑越发明晰，更多细节浮出水面，他的来处远比李世民自古籍中所查到的更复杂，甚至比他自己预想的牵涉更广，一旦他将实情说出，哪怕只是略略揭开一角，以他公子的敏锐与聪慧绝不会意识不到背后可能的隐情。虽然程咬金自知关于他的来处世间记载寥寥无几，即便是李世民留心去查也未必能查得清楚，但十分隐秘之中但凡有三四分显露，或是令李世民猜出其中情由，那么他们师徒分别之日也就不远了。

毕竟李世民虽然不会因为他异于常人而对他心存芥蒂，但也不会允许他弃自身责任于不顾。程咬金终归不过是个少年人，刚刚见识这世上的风景红尘，他私心里并不想破坏这种生活，至于他身上的责任，便是拖个三年五载也不会如何。更何况他还惦记着那层缭绕不去的黑气，事了之前他是绝不愿意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