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虚真人是当世符箓大家，兼修阵法之术，曾与李世民切磋论道，二人棋逢对手，彼此对对方都颇为敬重。但这凌虚真人虽说符箓之术冠绝一时，却对自己所绘威力巨大的符箓半点不上心，经常随手一放也没个定数。李世民还记得有一次凌虚的小弟子要下山除妖，凌虚真人直接抓了一大把绘着各色法咒的符纸塞到了他怀里。不过凌虚此人只对自己的五个亲传弟子大方，外人想求他的符箓却是极难，现下江湖上由他所绘的符箓大多是上清峰门人钻空子偷偷拿的，他也不会发现自己随手堆在桌上的符纸少了一两张。从前他的五个弟子都在上清峰时，有弟子们留心防范着情况倒并不严重，近年来五人相继离山闯荡，上清峰流出的符箓明显多了不少。

却说这个道士不曾想到师门名头在这里毫无作用，更没想到眼前这个明显主修剑道的人会对他上清峰的凌虚长老如此了解，本来就是心中没什么成算的人，被李世民冷冷一问更是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不自觉地就把实话吐了出来。

他原本只是上清峰一名普通弟子，并没有拜哪一位长老为师的缘分，却始终存了名扬天下的梦，此次门中弟子各自下山历练，他想借此次机会除个大妖，教别人对他刮目相看。但他自己着实天资有限，实力不足，便借洒扫庭院之机趁凌虚真人醉酒酣眠，偷偷抽了两张雷火符带下山来。

“我不敢去杀那些凶神恶煞的大妖……便找上了这只树妖。”

“看来这树妖突然失控，也是你的手笔。”李世民神色分毫不变，耐心地等着他的回答，程咬金却觉得这道士马上就要倒霉了。

“是……是，我对它用了驱魔符。”

程咬金眉峰抖了一抖，驱魔符是用来祛除附身魔物的符咒，会令妖魔痛苦不堪被迫退避，可这东西如果直接用在妖物的本体上，妖物是不可能从本体中逃离的，只会激发本体妖性，使妖物疯魔失控。

“果真如此。”李世民说着，手中多了一张薄薄的符纸，符纸边缘已经焦黑发脆了，“你这张驱魔符，也是自凌虚处得来吧。”

那道士自知犯了大错，嗫嚅着不敢出声，只是颤颤巍巍点了点头。

“你是上清峰门人，是非功过理应由上清峰决断，我会传信于凌虚，告知此间诸事，想来不日便会有人来带你返回门派。”

“真人不必如此麻烦，这个人自然该留给我来解决。”门外有人朗声道。​​​

程咬金万万不曾想到，李世民会在这个时候提起风韶山巅的风雪惊雷。

“为师最初见你是在风韶山巅，你确实并非寻常人家的孩子。”李世民没有提到白翎的事，程咬金在他背后看不到他的神色，说起出世之初，程咬金自己也记得不甚分明，山顶自然威压极重，那样强大的罡风中纵然是生为雀身的白翎也只能随风而动，而李世民是他看到的有别于茫茫风雪的唯一例外。

“天地之威莫测，风雷之中为师五感六识尚且不若常人，因此错过了探知你原貌的机会。”李世民的话半点不假，白翎出世时的异象几乎比得上修仙之人的雷劫，即便是他也只能气息内敛周转自保，放出的神识瞬间便会被狂风切断，这种局面直到他与白翎自然定契，气息相通才发生改变。他也正是在那之后才发现了同在风韶山巅，奄奄一息的采药人。

为什么一个普通人能攀上风韶山，又能在旋风之中续下一条性命，李世民并非没有怀疑过，但是那是个毫无仙法修为的人无疑，再加上后来白翎忽然化形，他一时措手不及也就不曾继续查探此事。

而程咬金也记得，最初见到李世民时对方并没有受伤，他化形之前仅剩的灵气其实是救了山上的另一个人，那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却令他无端觉得亲切，如若不是提前与李世民定下契约，他倒是也很愿意跟这个人离开。

“后你体内灵气逐渐逸散，却与为师冥冥之中产生了联系。为师放心不下，是以将你带回隐居之处，你前尘尽忘，便留在风韶山直至今日。”

“这许多年来，你与寻常孩童并无区别，可近日你体内灵气又有复萌之态，若为师知你最初如何还可以此为凭推测一二，可惜。”李世民叹了口气，迎着月光略略垂了眼，方才程咬金的举动足以证明异常体质已然成了他一块心病，若不解去此间心结，恐怕又会生出其他事来，“先时将你留在风韶山，是虑及你与为师之间联系难以解去，再者你一无知稚子，又来历特殊，亦不便轻易托付他人。然自你生辰那日之后，为师自觉联系渐弱，白日里再加探查，果然消弭无踪。从前为师从未对你讲起此事，是恐你知晓后碍于这一层联系自缚手脚，如今既然约束已解，你又对出身一事如此执着，自是不该对你再加隐瞒。今日同你讲这番话，望你明白为师从未因你与众不同之处而对你另眼相看，也不欲强留你于为师门下，若你心中另有其他打算自可言明，届时天高海阔，亦是任你自去闯荡。”

李世民虽然对白翎定契之事不甚了解，却也隐约知晓那层联系对程咬金而言颇为重要，甚至生死攸关，这件事即便提前对他讲明也并无益处，程咬金化形十二年期满，契约之力逐渐消解，之后程咬金即便从此弃学剑术改投他道，只要不为祸世间，李世民都不会加以阻拦。

毕竟归根结底，白翎天生地养，程咬金本性所向应当是与道门清规不同的。程咬金不同于拜入天墉城的陵越，不同于被煞气困扰的百里屠苏，而李世民也不再是昔日的天墉城执剑长老了，如果程咬金当真有他自己所求之道，既然他身无挂碍，便是放他自去逍遥也无甚不可。

至于李世民已经传与他的修行法门和剑术，若他决心离开，自然另有章程。

程咬金不知道李世民心中原来是做此种打算，突然听得这番言辞有些不知所措，如果他将自己所知对李世民和盘托出，恐怕这剖白会来得更早些。可他扪心自问，他从未想过要离开师门另寻他路，虽然拜师之时他不知自己来自何方，但这些年来他着实已将风韶山那处清净小院视作自己的归宿，即便是后来恢复了记忆，白翎诞生于极寒风雪，他不长生命中所有的安稳与温暖也只来源于那一方天地。

天高海阔，如今下了山，还称不上天地广阔吗？

李世民只当他是乍然听到自己出身，还没有缓过神来，如此要紧之事，也不指望他立时便能给出答案，又转过身缓缓道：“为师只是将此事告知于你，并无催促之意，你也不必过于为难。”

依李世民的推想，程咬金听了这些即便不至于十分震惊，也至少会犹豫踌躇，却不料程咬金抬起眼来，面上是十足的坚定果断。

“公子，弟子从未想过另谋他路。不论弟子出身如何，十余年种种因果都不能一笔勾销，定不会半途而废，改换心意。”

李世民看着自己的徒弟，眼底神色隐没于晦暗阴影：“也罢，既然你如此回答，为师也并无他言。只是先前你提及天劫，为师尚有一事需叮嘱你，此次下山为师与你同行，你又恰能望人气运，劫数难测恐波及你身，日后如遇险境你务必自保为上，切莫因挂念为师疏忽自身。为师修行日久，所渡大小天劫亦不在少数，你无需因此事不安。”

程咬金自然是知道自己公子成仙时日不短，天劫也不知渡了几次，最终都是化险为夷，可那离奇的噩梦仍是隐隐悬在他心头，让他无法完全放下心来。如果说最初想要与李世民一同下山仅仅是他作为天地灵药的直觉所致，那么此时他确是有些担忧了。

好在白翎虽所受天谴繁重，可药性也极为特殊，不论是怎样的天劫，只要有他在至少能保李世民性命无忧。他最担心的其实是李世民的天劫不知会在何时何地应现，若是在他鞭长莫及之处又当如何，他还想再劝李世民多加小心，但他也知道他公子对于所谓劫数一向随缘而行，坦然领受，既然说了不必多心，那么怎么劝都是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