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这话着实不该问，这许多年来李世民待他虽不是如何亲切，却也是尽心尽责挑不出错处。他只是开智时间不长，却并不傻，也不是那不解人情的木石，李世民有无恶意，言行之中有无提防，他心中都是有数的，如今这近乎小孩子耍赖的话不过是他心有不平，任性使气罢了。

大概人都有那么一个阶段，迫切地需要从外界获得认同感和安全感来满足自己的自尊心，消弭自我怀疑，只不过程咬金的这个阶段来得格外晚，发作得也格外厉害。

以至于他现在看着于他而言算得上最亲近之人的李世民，心思纷乱，又后悔不迭。

他几乎认定了李世民会觉得他不可理喻，而且他自己也并非完全坦诚，又如何能要求李世民待他全无戒备呢。

当真是孩子心性，幼稚不堪。

程咬金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去看李世民的脸色。

晚风吹入屋中，比风韶山的风雪还要寒凉。

可李世民沉默半晌，只是拿了程咬金的外袍为他披上，掩住了他噩梦初醒犹带汗湿的脊背，又将他自地上扶起，开口时仍是语气平静，甚至比平日更加耐心。

“方才这番话，想来你也是在心里存了许久，你不必惶恐，为师并不会因此怪罪于你。”

程咬金低低答应着，却仍是不敢抬一抬头。

“你体质之事，确是为师心中隐忧，却绝无因此便生芥蒂之理。不令你应天罗生之语，是望你日后能悟得自己所属之道，凭心而往，自去追寻，而非在此时因一时一言便定下追随为师。至于气运劫数，既是为师命途，随机缘自去应对便是，不必将你牵连其中，否则于你亦有损害，即便你我无师徒之情，而是萍水相逢或是投契好友，为师亦会如此行事，却与你体质是否异常并无关系。”

“公子，关于弟子体质……公子可是有所隐瞒？”程咬金今晚实在是受了不小的刺激，否则在平日，他是断然不会如此说话的。

“如何有此一问？此事为师所知确是不甚详细，便是你能望人气运，为师亦是今日方知。”

“弟子瞧见今日那灵枢苑弟子似是认得公子，那弟子年岁不大，公子近年当是与灵枢苑有交集。他手中罗盘指向弟子，公子却全无疑心，这实在与下山之前公子百般叮嘱弟子隐瞒体质言行相悖。”

“如此，倒难为你这般细心。只是这灵枢苑你也曾去过，不过当时你年纪尚小，若忘却也是寻常。”李世民的语气平平淡淡，仿佛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程咬金呆愣了一下，依稀想起他到风韶山第二年的除夕夜，李世民确乎曾经带他去过一个自然灵气浓厚，空气中都飘着淡淡药香的地方，只不过那时他不知道什么是灵气，只觉得那里极是舒服，即使是同他一道玩闹的小弟子身上都有他喜欢的草木清香。

灵枢苑遍布灵药的高山松林是程咬金在隐居之地从未见过的，他只顾着往前走，而当他终于走累了，想要歇脚时才发现原本与他同行的小弟子们已经走得一个都不剩了。

才落了雪的山林中本就寒冷，若不是他本身是生在风韶山巅的白翎，他这样年纪的孩子绝无可能一口气独自走上这么远。

天早已经黑得彻底，偌大松林中只有他手中小小的灯笼明明灭灭地闪着光。这灯笼本是灵枢苑小弟子们年节里扎来图个热闹，此时却成了他唯一能倚仗的光明。

那天并无今日这样好的月色，满天繁星能点缀夜空，却照不亮沉寂山林。

他记得当时自己是并不害怕的，他只是有点饿，有点冷，还有点孤独。他刚刚化形的那几年着实很粘人，也很不喜欢孤独的感觉，现在想来可能是风雪中的漂泊感留下的阴影。

然后呢？

彼时还没有收他为徒的李世民提着一盏行灯停在他身侧，顺着他的目光仰头去看浩瀚的星空，天穹被覆着薄雪的松枝遮去了大部分，只有零落星光闪烁着。他看着看着，突然觉得很难过，又觉得眩晕，他又看向李世民手中的行灯。林中无风，莹莹火苗散发着稳定柔和的光亮，一小片积雪在灯火映照中像上好的汉白玉，掺杂了细碎的晶莹。

李世民低头看他，长长白发与清冷蓝袍被灯光渡上一层朦胧暖意。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否说了什么，只记得李世民沾染着朔风冷意的广袖拂过肩头脊背时带来的是厚重的温暖与安全感。

或许那种安全感来源于白翎对契约人天然的依赖，又或许只是来源于李世民其人。

“灵枢苑长于药理，为师曾就你体质之事请教其中一位长老，罗盘感知一事他昔日便有所推测，亦提早备有应对之法，待长孙无言归来此事自有了结，你也不必过于担忧。”李世民全然不知程咬金已经把昔年往事走马灯般过了个遍，自顾自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了下去。

“另外，”蓝色袖摆在空中带起一阵微风，他转过身不再看呆立的徒弟，迎着窗口洒落的月光缓缓开口：“关于你之来处，为师确有一事要告知于你。”​​​

“二位仙友，在下灵枢苑采药弟子，还请仙友将灵药还给我等。”为首的青年拿着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古怪的罗盘，态度还算客气，只是他身后跟着的人眼神就不是那么友善了。

“我们不曾拿了你们的东西。”程咬金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还没有从刘伯的事情里完全缓过神来。这几个人身上草木气息浓郁，一看便知是和岐黄之道长期打交道的，灵枢苑是以医药著称的门派，驻地就位于风韶山东侧群峰之中，相传灵枢苑有一种特制罗盘，可以感应灵药气息，制作与使用方式均为灵枢苑不传之秘。这些本是下山之前长孙无言要他记熟的，程咬金自忖一路到此并未冲撞了这几人，此时被乍然一问，着实不知事从何起。

“方才百戏台前你行色匆匆，才一擦身我等新采之药便没了踪迹，不是你却又是谁？”另一人极为不满地质问道。虽然这师徒二人如今在一处，但在街上时李世民在前程咬金随后，这几人连李世民的身影都没看清，再加上东西是在程咬金经过之后才不翼而飞的，故而他们只问着程咬金，一时半会儿倒是没人把注意力放到李世民身上。

“我刚刚的确有要紧事走得急了些，可百戏台前摩肩接踵，有其他人趁乱拿了东西也不是不可能，敢问诸位丢的是何药？又是如何断定就在我身上？”弄清了原委，程咬金自然不肯平白受这冤枉，想着灵枢苑也算是名门正派，这些人应当不会无故来找麻烦，也就耐下性子想与他们细细解释。

可是这一问却让他发现了不对。被问到丢的是何种药材的时候，这几人的神色明显一滞，为首之人更是一脸茫然，盯着手中罗盘似是没回过神。

“你这厮甚是多嘴，我们自然是有罗盘指引才找到你，不信你来瞧这罗盘指的是不是你？再狡辩休怪我不客气！”刚刚答话的那名颇为不友善的采药弟子不耐烦地说，程咬金看他们几人情状心里大致有了推测。

“公子，这几个人不对劲，弟子先试他们一试。”程咬金压低了声音，状似无意地上前一步拦在了李世民身前，他还惦记着那个凶险的天劫，虽然他也想不出来什么东西能让剑仙陷入那般险境，但还是不得不防。

程咬金能看出来的事，李世民心里自然也是有底，他冷眼看了这片刻，这几个采药弟子神思不定，时见迷惘之态，显然是被什么东西迷了心智，为首的修为当是几人中最高，自制力也更强，所以更加难以被控制，至于其他人已经完全失去了自主反抗的能力。若是迷人神智的法术，他早该有所察觉，眼前这几人身上并没有法术的痕迹，那么便应当是药性作怪了。清心警神的法诀他早就教过程咬金，他的这个弟子虽然涉世未深，实战不多，但论起修为在年轻人中也是翘楚了，此事于他而言并不困难，既然他有意一试，李世民自然不会拦着。

“你们说的是不是这个？”程咬金佯装去摸腰间，却在背后剑鞘上轻轻一拍，他固然是没有李世民那般修为可以凝气成剑，驱使自如，但以气御剑，剑随心指的本事他却是一点没落下。无劫剑倏然出鞘，沛然剑气失了剑鞘的约束，满溢而出。程咬金竖剑面前，两指在剑身上极快地一击，嗡嗡剑鸣直刺人心。灵枢苑的几人受这一震，皆是闷哼一声，唇畔有丝缕鲜血溢出，却并非受伤，而是他们体内药毒。程咬金第一次用这把无劫剑，虽然早知道这把剑定然不是凡品，却不曾料到其剑气如此之盛，一时惊喜非常。李世民本是担心程咬金难以驾驭无劫，此刻见他虽还不能将此剑威力施展完全，却也能运用自如，心中也颇有欣慰之意。

“我这是……”为首的灵枢弟子最先清醒过来，想起先前种种，赶忙朝着程咬金行礼：“在下多有唐突，多谢少侠援手。”

“举手之劳，不必如此。”程咬金的脸皮着实不足以让他在李世民面前答这礼，赶忙拦住了对方的话头：“你们是如何被迷了心智的？”

“说来惭愧，我等本是奉了师命去寻离魂草，这种草药稀罕难得，枯叶有迷魂致幻之效。我们几人一时好奇，不顾临行时派中长老百般叮嘱，私自将那药草拿出细看，也是我们学艺不精又一时大意，竟然着了这药草的道。这药性初时只是蛰伏，直到刚刚才突然发作，我等不防之下险些冤枉了好人。”

程咬金一听不禁暗自苦笑，这事找上他还真的不是毫无理由，听这几人的意思，他们中毒不深，原本是不会有什么妨碍的，偏偏他自从体内药性复苏之后自然灵气越来越强，对百药百毒皆有催化之功，这才惹祸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