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小兄弟，刚刚是我口无遮拦，实在对不住。”方才最为不耐烦的采药弟子此时醒过神来，尴尬不已地跟程咬金赔礼道歉，程咬金此刻本就有些心虚，又知道他们是心智被迷，自是不会把这些细枝末节放在心上。为首的弟子见同行伙伴都没有大碍，也不好意思再耽误时间，他们要的离魂草就在乾坤囊中好好地收着，即便那感知灵药的罗盘依旧把指针牢牢锁在程咬金身上，他们也没有理由再对程咬金追根究底了。

何况，他偷眼瞧了瞧一旁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李世民，总觉得面善得紧，似乎曾是门中某位长老的座上宾，故而也不敢放肆。

要知道，就算是没了那个最是高深莫测的奉慈，灵枢苑的长老也没有一个好惹的，他可不想回去以后被骂个狗血淋头或者去挨几鞭子。

“公子，此剑果真不是凡品，弟子方才只小试一招，剑气运转竟十分流畅圆融，弟子习剑九年，今日方知何为至坚似柔。”灵枢苑弟子走后，程咬金语气中难掩激动，一手握着已经重新入鞘的无劫剑，大有舍不得松手之意。

“你能有此体悟自是极好，只是无劫虽秉性温和，然剑气于你而言过于强横，若你日后有剑气难以驾驭之感切记不可急功冒进，反为刀兵凶性所控。”

程咬金一向对李世民颇有敬畏之心，自己也算是勤勉努力的好学生，可是在看到李世民拿着那个古怪的糖人，仍是一派端庄严肃地与他讲述御剑之道时，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小差，觉得眼前的画面违和之余又有说不出的协调。

李世民自己已经好些年头没有接触到糖人这种小东西了，可即使是多年以前，因着自小被教导得礼数周全，又于口腹之欲上一向克制，他也没怎么拿着吃食招摇过市过。

如今这个糖人，丢了固然不好，当着徒弟的面吃了似乎也不太像话。

最终那个糖人还是被程咬金解决了。

“公子，弟子也想揭榜去试试身手。”这处城镇临近风韶山，附近多是莽莽山林，荒僻之地，也不乏有些道行的山精野怪扰乱乡里，故而官府设有江湖侠义榜，专门招揽江湖游侠，过路修士来应对妖物，如有实在无法对付的，也会向附近仙门递帖子求助，昔年李世民在天墉城时也帮忙处理过一些棘手的妖怪，只是自从他归隐山中就再没插手过这些。

仗剑纵横，锋芒毕露的岁月于他而言已经过于久远，他对天道循环，正邪清浊另有一番见解，可程咬金阅历尚浅，初入红尘还未炼出半点杀伐利落的气势，须得于生死沉浮中细细打磨过方能悟得透彻。这侠义榜既亲近俗世，又不会过于凶险，着实是再合适不过的历练手段。

“你若有意，自去揭榜便是。”

是夜，二人暂时歇脚的客栈中，程咬金试探地叩响了李世民的房门。可他随即又暗觉后悔，他揭榜之后自去做些准备，李世民便不知往何处去了，至晚方归，算来也并没有什么时间休息，恐怕连晚饭也不曾用过，他不知像公子这般修为的人晚间是否需要调息养神，没头没脑地跑来打扰实在是有些冒昧。正当他要转身离开的时候，李世民的声音却忽地响起了。

“进来吧。”

程咬金硬着头皮推门进去，只见这屋里冷冷清清，便像没人住过一样。李世民站在敞开了的窗前，见他来也只是略略侧转了身子，声音像是隔着深远迷雾传来：“何事？”

“公子……”程咬金正要说话，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房内不知何时起了层层雾气，几步开外的李世民身形都不甚明晰了。他心下一慌就想要上前，却发现这小小的房间像无边无际一般，他不论怎么走都无法靠近李世民半分。而雾气中有隐约的红光仿佛恶鬼的指爪，攀上那个已经有些模糊的轮廓。

程咬金已经完全看不清李世民的面目，只能凭身影的闪动判断他应当是想要出剑，但清冷剑光并未如往日一样出现在他手间。程咬金想去摸身后的无劫剑，却忽地被雪白光芒刺痛了双眼，李世民影影绰绰的眉眼蓦然清晰起来，仿佛就近在咫尺，可这白色光芒一闪之后扑面而来的便是艳红血色。程咬金开始觉得刺骨的冷，紧接着就是要把他五脏六腑都焚尽的炽热。

雾气越发浓重了。​​​

“你此次下山欲往何方，心中可是已有成算？”李世民虽说与程咬金一同下山，却并不拿什么主意，二人此行意在观草木荣枯，红尘百态，是以并不御剑风行云霄之上，而是于山林之中徐徐走过，便是缩地成寸之法也不曾动用。一路上叶随袍袖，风抚峨冠，李世民数年间隐居清净惯了，本是自带一种孤冷意味，如今穿林拂叶而过，倒是平添了几分山水写意的自在风流。

程咬金从前下山，所见都限于山下城镇，故而此行也欲先往镇上去，再沿地图所指过中原奔江南。他将这打算讲与李世民，李世民只是沉吟点头，并未多言，又走过一段路，方开口道：“此行诸事以你为主，不必事事请示为师，为师虽与你同道而行，你却万不可因此而生倚仗之心，懈怠疏忽。只是你体质有异之事不可轻易说与他人知晓，为师已令长孙无言往一位故友处取药，待她返回，自有办法隐去你身上药香，此刻不必过于担忧。”

程咬金深知李世民虽平素端方雅量，鲜少动怒，却于教学一事上极是严格，半点容不得偷懒耍滑，自是不敢因有公子同行便有所松懈，反而更加处处谨慎。故而一路上除却李世民偶尔指山石草木为他讲解一二，他几乎可以算得上一言不发，所幸平日相处时各自专心无言的光景也并不少见，此时并不显得尴尬，否则这段路可就真的难捱了。

越是临近山脚，风韶山的清寒之气便越是稀薄，周围花木也渐渐没了高处仙葩瑶草的飘逸姿态，显出了十足的热烈与繁茂。程咬金少年心性偏爱热闹，从前与长孙无言同行，些许路程转瞬即过，不曾有缘细观，此时得见，虽然只是些平凡花草，这争奇斗艳的盛景也引得他一时分了心。

他正看得眼花缭乱，李世民把一个绿色的小东西递到了他的面前。程咬金回神细看，却是个翠叶包的香包，用细细草绳绑着，煞是规整可爱，带了一股颇为浓重的菖蒲气味，和往日端阳缚在门上驱邪的香包如出一辙，只不过更为小巧细致，菖蒲香气也更明显。程咬金从前问过长孙无言，隐居之地虫蚁不生，更是从无邪祟，为何每年还要恪守端阳用菖蒲的习俗，长孙无言只说李世民历来如此，具体情由她也不清楚。如今看这手法，每年的香包约摸也是李世民自己做的了。

“公子，这是……”

“方才自近水之处采得，此菖蒲不似素日所用，香极厚重，既可驱逐蚊虫，也可将你身上药香遮掩一二。只是仓促之间不得烘烤之火，暂以法术代之，到底少了几分韵味。”

程咬金没料到李世民会亲力亲为做这些琐事，更没想到他会用法术做这无关紧要的小物件，欣喜之余也没了些拘谨，便把之前长孙无言未能解释的疑惑重新提了一遍。

“端阳之事乃是为师学艺时门中惯例，有驱邪避祟并清心守正之意。至于这手法亦是那时所学。”

“公子似乎从未提起过师门。”

“年月久远，为师也记得不甚真切，且前尘已逝，便是与你提起也不过平白引你遐思。你今后自有你的机缘，何须执着于此等往事。”

程咬金自然是对这些往事万分好奇，但是他也知道李世民学艺之时距今少说也有千年，种种痕迹怕是早就湮没无闻，纵是讲来也不过如寻常故事，确是没有什么益处。李世民既然没有细说的意思，他若是再多话相询便是失礼了。

两人过了山脚花田，又走出一段路，道旁屋舍人迹渐渐多了起来。这里邻近风韶山，居民早就看惯了各色修仙之人，可李世民除去一头白发，论起姿容来在仙家中也是少见的。平素他在山下村镇多是稍停便走，即使是年关带着程咬金离山访友，所去之处也是远离喧嚣闹市的仙门，不过顾念着程咬金在风韶山难免寂寞，特地带他去寻些年纪相仿的小弟子玩闹守岁，解解闷罢了，细细算来这是他近些年头一遭这般亲近凡尘，此刻在这人流如织的街上着实惹眼了些。

程咬金早就知道自己公子生得极好，却也不曾想到会招来如此多的目光，且有许多几乎算得上明目张胆的议论声。幸好此间居民对修道之人一向敬重，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论，不然他当真不敢再去看李世民脸色了。

他兀自在这边提心吊胆，李世民却像没察觉周围目光一样，面上毫无不豫之色，程咬金觉得倒像是自己多事。

“小道长这次怎的没和长孙无言姑娘一起来？”镇口卖糖人的刘伯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也卖些零碎的小玩具，每每长孙无言带着程咬金下山总要照顾他的生意，顺便打听打听山下的逸闻趣事，即便后来程咬金不再热衷于这些东西，这个习惯也不曾改变，一来二去也算相熟，此刻他见了程咬金便颇为热络地招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