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年逾花甲，早年膝下曾有一子，不想未及娶妻便被妖怪从田间捉了去，当初那只大妖闹出的动静不小，最后还是附近仙门派了专人才把它降服，却只寻回了刘伯儿子被吸干了的尸体，之后不久刘伯的发妻也悲痛过度而亡，他便独身过活直到现在。他无权无势却有一双巧手，能做极好的木甲玩具，糖人也做得活灵活现，如今上了年纪干不动农活，靠着这小生意也可度日。

他与程咬金寒暄几句，视线却落在了李世民身上，一双眼忽地添了神采，不无惊讶地说：“哎呀，这位道长，我们见过呀！二十六年前小儿被妖怪掳走，正是道长帮忙，才让小儿回家啊。”他从手边的糖人中挑出一只独角异兽的递了过去，却避开了程咬金，直接递给了李世民，“小道长，你来照顾我生意也有十几年了，老头子如今也是土埋脖子的人啦，你下次再来兴许就见不到我喽。今天见了你师父，也算是给了老头子一个当面答谢的机会，今天我这糖人不卖，只是送给这位道长，还望道长不要嫌弃。”

程咬金正担心李世民不会收这莫名其妙递过来的糖人，不想李世民接下那糖人还客客气气地道了一声多谢。刘伯像是了却一桩心事，遍布皱纹的脸都不显得那么苍老了，他对着程咬金笑道：“小道长，尊师是个难得的好人，你以后要跟着他好生修行，千万不能学做坏事啊。”

程咬金觉得今天的刘伯浑身上下透着古怪，倒是有些莫测高深的意味，正想应声，李世民却冷不防在他肩上一按，把他将要出口的话硬生生拦在了喉咙里。

“告辞。”李世民说罢，几步之间便飘然行远，程咬金发不出声音，只得向刘伯摆摆手，匆匆忙忙去追他公子，刘伯见状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他的笑声跟着程咬金走了老远。

直到转进一处僻静街巷，程咬金才将将追上李世民脚步，师徒出行，李世民向来迁就徒弟的速度，从不令他如此追赶，有了今日这一遭程咬金才知道他非但于剑术上不及，便是行路脚程也相差甚远，若非李世民有意等候，他是断然追不上的。

“公子为何……”程咬金身上的法术已经解去，方才路途虽近，李世民的身法却着实飘忽，他追得也极为辛苦，此刻说话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李世民把那糖人递给他：“可识得此异兽？”

程咬金方才只是就着刘伯的手粗粗一看，并没有认出这是什么，此时细细端详过才发觉这异兽外形似羊而一角生于头顶，体态矫健飘逸，看上去很是眼熟：“公子，这是……白泽？”

“正是。”

“刘伯他从来不做这些，他只是个普通人，这些异兽连见都没见过，如何做得出来？”程咬金不禁惊讶。

“非但如此，他将此物赠与为师，亦是另有深意。”

“公子此话从何说起？”

李世民微微蹙着眉，目光悠远：“为师星蕴便是白泽。此事知情者寥寥，且都是可信之人，断无令此人得知之理。”

“公子的意思是，有人指使刘伯？”

“你可曾听说过天罗生？”

“天罗生？就是传说中极为稀少，精通天演八卦的人？”

“正是。天罗生大多不通修炼之法，却极善占卜，形貌寿数与凡人无异，且天谴繁重，多有短命之相。昔日他每每卖糖人与你，可是要你亲自拿钱相换？”

“正是如此！公子如何得知？”刘伯确说自己早年丧子，看着程咬金心里喜欢，总要程咬金自己拿钱去买糖人，不愿令长孙无言插手。他们怜恤老人境遇，便总是依他所言。

“你体质特异，天生便与天地自然亲近，天罗生若能得你丝缕气息为推演助力，亦是难得的机缘。”

“公子是说刘伯他是天罗生？可他久居于此，也有家室，怎会是那行踪缥缈的天罗生？”

“天罗生罕见，所居之处却未必远离红尘，数十年前他参悟未成，自然难避祸福。而今观他神气，已是参悟通透之辈，二十六年前为师并不在风韶山，亦绝无他所言救助之事。他知晓为师已然识破他身份，前言后语不过暗示他自知身份暴露，不会于此地久留，想请为师莫要当众直言。为师受他此物，也是令他安心之意。”

“可既然刘伯早就知道公子要来，还能提前备下这糖人，他为何不早早一走了之，避去此处麻烦？”

“此物不过是他借你灵气十余年，想于今日做一人情了结此间因果。方才你若答他所言，此后便如同契约枷锁，再不可生违逆之意，为师因此才禁你言语。”

程咬金正想问既然是借他灵气，为何要将这人情还到李世民身上，却忽地想到一处关窍，整个人只觉被凉水激身，几乎打了寒颤。

天罗生既然通晓占卜，那必然也知他身份，白翎是药非人，这人情自然是报不到他身上的，唯有他的公子，长孙无言剑的主人李世民，才是白翎的“所有者”，是这情分理所应当的着落之处。

是了，不论李世民如何说，他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一味难得的药材，是剑仙保有的物件而已。

若是李世民对白翎也有所图谋，或是方才并不出手阻止他，那他恐怕当真全无反抗之力，幸好……

李世民还想说什么，却被身后一声呼喝打断。

“就是他们偷了我们的药材！”​​​

你体质本与常人不同，此番变化为师亦不知缘由，日后你自己也要时时留心，切不可疏忽大意。”依照李世民的推测，程咬金身上的药香将会随着体内药性的增强而变得越发明显，眼下程咬金即将离山自去历练，如若对他的特殊体质不加掩饰，恐怕会招来其他祸患。但这种种皆是李世民猜测，并无任何佐证，他也不欲说出引得程咬金不安，只是应对之策他还需再行思量。

他之所以还能看得出那是一个人，大概是因为那是他自进了风雪以来看到的唯一雪白之外的颜色。

一种很清冷的蓝色。

风声喧嚣而混乱，雪分不清从多少个方向砸过来，那片蓝色也被风卷得向外展开，但是那个人像那些覆了寒冰的石头一样静默着，从始至终都没有移动半分。

那人背对着他站在风雪中，白色的长发和那团晶莹雪白的影子让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下着雪的天空是阴沉的。

他想要呼喊，可喉咙像裂了一样的疼，嘈杂的风声中，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从来没有冲出口，还是被风扯得七零八落。

就在他彻底失明的前一瞬，那人自一片茫茫飞雪中回过了头。只是远远看不清眼神的一眼，却让闫月突然觉得畏缩了。

他几乎本能地后退了一步，而后陷入了一片虚无的黑暗。

失去了视觉的他耳畔一片寂静，只有细羽掠过空中的细微声响。

风雪似乎突然停了。

“先生，医馆老板说是一名蓝衣白发的道士送他来的，那名道士还带了一只白色的雀鸟。”

须发皆白的老者松开把脉的手，看了回话的部下一眼：“那只雀鸟便是我们要寻的药，那道士可留了什么讯息？”

“他只留了些许银两充作诊金，并无他话，医馆老板也不知他往何处去。”

老者听了这话沉默半晌，方答道：“带着这小子，好生照料，我们即刻回京。”

“先生不追查药的下落？区区几日那人必不能走远，何不差人往附近各仙门询问一番？”

“不必，”老者摇摇头，“能上得风韶山取那药的绝非寻常道士，凭你我是探查不到他踪迹的。先不说这附近仙门没有这样的人声名在外，即便确是门中之人，这消息你以为他们会轻易告诉我们？皇权在朝，各门派在野，名义上归朝廷辖制，其实官府与各派早已达成默契，你官做得再大，拿到仙门中也抖不起威风。”

“可此次无功而返，陛下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陛下那边自有我去说，至于这药，我另有计较，”老者起身，眸光深沉，“来日方长。”

数年后。

“你果真称得上心灵手巧，当初你不过是小孩子无聊跟着我雕着解闷，如今这手艺倒是要超过我了。”红衣剑灵看着桌上各色石头雕成的小玩意，忍不住夸赞。只见那石头或是被雕成山中飞禽走兽，或是作花枝树叶状，甚至于有一两块被雕为镇中货郎的模样，无不细节具备，惟妙惟肖。

“公子说我体质禁不起阳炎烈火，不能学习铸剑，但这静心细心之道不可松懈。我雕这些石头既能平心静气又能磨炼眼力，最是合适。”专注于手中石头的少年人放下小刀，活动着手指，少年的手指修长有力，从骨相上看便是极适合握剑的。他名唤程咬金，是十二年前被带到风韶山的，此前诸事他全无印象，他对人间最初的记忆便是这一处隐居之所，十二年中他离山的时间不多，风韶山的顽石流水，飞鸟虫鱼便已是他所见的绝大部分景色。

先前他百无聊赖之时，因见长孙无言这位时常关心他起居的剑灵姐姐用山石雕刻些小动物，觉得极是有趣，便也跟着学了些手法打发时间，不想就此养成了习惯，即使拜了师学了剑术也并未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