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长孙无言本是昔年见百里屠苏摆弄泥塑木雕才对这种小把戏来了兴致，在风韶山隐居常得清闲才偶有尝试，竟教她发现了消磨时光的好法子。只不过她身为剑灵，对金石之物更觉亲切，便把软泥木料换作石料，所幸风韶山本就遍布奇石，精致好看的碎石更是随处可见，她上山下山随手拾些倒也极为方便。

程咬金自小便亲近这位英姿飒爽的剑灵姐姐，这种态度即便在他知道了她存世年岁甚至可能不止于千年之后也并未有所改变。他记得从前同长孙无言下山时，见长孙无言对那些白玉晶莹的石料颇为留心，拾了回来却又总不见她用，他也曾问过原因，美丽的红衣剑灵却只是摸摸他的头，答他：“也没什么特殊，只是看到这干净洁白的玩意儿便格外喜欢些。”程咬金自思长孙无言平素所见奇石异宝绝不在少数，并不像是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的人，但是既然长孙无言自己不愿以实情相告，他也不多作打听，只不过他看着那些石头，觉得若是不拿来雕天上的流云，便最该配自己那位白玉似的公子，长孙无言平时挑拣石料总是好看为上，对质地要求并不高，偏生这些白色石头都是不易寻的好材料，这般放着连他都觉得有些可惜了。

“明日便是你的生辰，可想好了要怎么过？”

“即便是生辰，也不能荒废了修行，自然还是和往年一样，长孙无言姐怎么突然问这个？”程咬金对幼年之事全无记忆，便是年龄都是到此处之后以摸骨之法大致推算的，自然也不知自己生辰，这所谓生辰不过是他公子道他与其他孩童并无不同，便是不知确切，也该有他自己的来处，是以定了他来风韶山的那一天作他的生辰，每逢这日也总有一碗寿面为他备着。程咬金昔日也是极盼望这一天的，总要长孙无言带他下山去镇上玩，不过自九年前拜师之后，随着年岁渐长，他的心性也渐趋稳重，他虽习剑，却也读经史，自然也深知公子对他的爱护之情，故而于修行上从不肯放松，生辰一事反倒越发显得无关紧要起来。

“我问你自然是因为今年有些不同，”长孙无言见他这样一本正经的样子，觉得有些可爱，程咬金虽然早已不是小孩子的身量，在她眼里却还是个没长大的毛头小子，而且自上山以来顺风顺水，几无波折，如今也学得这般端正严肃，倒让她不得不佩服自己主人为人师表的本事，“算起来你拜入主人门下已有九年，习剑之人学满九年便算满一轮回，可以自去历练了。”

“长孙无言姐此话是说，我可以下山去历练了？这可是公子的意思？”程咬金一听这话眼睛立即亮了几分，到底是少年心性，心里总是向往着更广阔天地的。

“自然是主人的意思，而且……”长孙无言还要说，却突然顿住，笑容里带上了几分调皮，“还有一事，明日你自会知晓。”

可这一夜，程咬金睡得并不安稳，混沌迷梦中他满目尽是茫茫风雪，兼有滚滚雷声，他十余年梦里所见大多是风和日丽，宁谧平和，尤其拜师之后心思越发澄澈空明，已是连梦都很少有了，而这梦境过于诡异，令他极为不安。他定了定神想从梦中脱身，却只觉得自己宛若无根浮萍随风而动，那种飘忽之感与他初学御剑时很是相似，晕头转向间有一人抬手迎他，他才算找到了落脚点，从天旋地转的混乱中解脱出来。庆幸之余，程咬金转头去看那人形貌，这一眼却令他惊异不已，立时便觉得心底漫上一层凉意。

他根本不是什么普通孩童，他甚至都不能算是一个人。从梦中惊醒的程咬金只觉得思绪纷乱，久远的记忆带着风韶山巅风雪的寒意在他的脑海中变得越发清晰。

奇药白翎秉天地之力，成型于昆仑之巅，初为雪羽雀身，诞生时必有罡风惊雷相伴。此种药物药力惊人，违逆生死天道，故而所负天罚甚为沉重。白翎虽是天地灵气造化而成，却无法约束自身灵气，待到风雷止息，自然威灵消散，白翎须臾之间便会化归山川。唯有人顶着天地威压，赶在白翎散去之前与其定契，以人类先天所有地皇女娲之地气约束白翎身上的灵气，才可令白翎免于溃散之祸。定契之后，白翎身上药性便会逐渐隐去，化为与凡人一般无二的稚子之身，待到十二年轮回圆满，药性才会逐渐恢复，此时白翎灵气稳固，也不需再依托契约存世。天道严酷之中给予白翎唯一的仁慈，大概就是它们在彻底化为人形之前尚有余力在天地之威中保住与自己定契之人的性命，然而尽管如此，因为能平安上得风韶山的人就已是凤毛麟角，白翎之中能有幸存留的仍是十无一二。

而程咬金正是十二年前生于昆仑之巅的白翎，至于那在风雪中留下他的人……

“公子。”

清晨，程咬金如往常一样早早起身到院中早课，却见树下早立了一个挺拔身影。因着背对他的缘故，程咬金只能看到迎风微动的蓝色衣袍和长而整齐的白发。待这身影回转，精致肃冷的眉眼才在熹微晨光中展露无疑。

白翎程咬金生于风韶山巅，师从剑仙李世民，研习剑术道法，至今已有九年。

“身体何时出现异样，为何不早告知为师？”仙人神色平静，说的虽是责问的话，言语间却连半点责备之意也无。

李世民会收下这个徒弟归根结底只是个偶然，他于人世间修行已有千余年，近年来自觉冥冥之中天劫将至，便也起卦卜算过，卦象并不明晰，只是模糊指引与风韶山巅有着些许联系，他由此对此处更为留心，也正是因着这份留心，白翎出世之时所产生的异常天象才引起了他的注意，之后与白翎定契，救下采药人皆是由此而来。白翎此药极是稀少，便是典籍之中所记也不过寥寥数语，具体药效更是仅有“混沌死生”四字而已。故而李世民最初见白翎化为人形时也曾有一时茫然，但见其身上药性全失，除却体质特殊之外与常人并无区别，因念及毕竟是灵物化形，不知是否会生其他变数，不好托付他人，便将化形的白翎带到自己隐居之处。白翎化形之后先前记忆全无，李世民便取“程咬金浮云上”之意为他定了“程咬金”之名。

白翎乃是天地造化，李世民亦不知其本性如何，只是数年前妖仙怀安教养魔灵一事令他深知纵是本性妖邪之人也未必为恶，且程咬金对前尘往事一无所知，自然灵气虽不比昆仑正气，却也绝非阴邪之物，情况较昔年之衡月好了不知多少，因此李世民收留他时心中虽有隐忧，却无芥蒂，数年中也将程咬金作寻常孩童对待。

李世民最初并无意与程咬金产生过多纠葛，遑论收徒一事，只是不知是否是与他定契的缘故，程咬金这副躯体的根骨极佳，便是比他也不遑多让。虽是如此，然程咬金初时懵懵懂懂，李世民也并不愿轻易指他探寻剑术道法，这份师徒缘分，实在是程咬金化形三年后自己有意于剑道才开始的。不过李世民既然认下了这徒弟，便都是一般尽心竭力地教导，不论是剑术还是为人之道皆未有遗漏，今日程咬金十二年期满，药性复苏，他自是有所察觉，因而有此一问。

“昨日夜深，不敢搅扰公子。”程咬金垂首恭谨答他。

“你我既是师徒，若你情况有异，为师自当留心。虽礼数不可失，却也不可过于拘谨，瞻前顾后，延误要事，”李世民缓缓道，：“除却气息变化，可还有其他不妥？可记起过往之事？”

“弟子除开身上添了些许药香，并无其他不适，过往之事仍是一片混沌。”程咬金本能地不想让李世民知道自己已经知晓一切因果，他虽是灵物化形，心性上却仍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他一面留恋十二年中的平静与温情，一面又忍不住担忧自己非人之身在李世民眼中终是异类，患得患失之间一时竟连实情都不敢说出口。

可这时的程咬金全然不知，他此时一念之差隐瞒下的话竟在日后成了师徒二人避不开的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