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对接,一时无言。
正巧阿六在这时候奔了过来,在她耳畔低语了两句。
任凤华这才知道柳姨娘竟已在院里等了她许久了。
来者是客,她正想吩咐下人将人迎进去,柳姨娘却快她一步止住了她的动作。
“对不住,大小姐。”柳姨娘绕到了任凤华跟前,用诚挚的眼神向她致意。
任凤华面对她满是歉疚的神色时,难得有几分放不开手脚,只能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姨娘言重了,您有什么对不住我的?”
柳姨娘却坚定地摇了摇头,眼含泪光地望向她:“我是在替佳月道歉,是我没有教好她,这才让她干了这样的混账事,险些酿成了大错,若是你此番真有了什么三长两短,我真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任凤华从她眼中观察到了真切的悔意,口中语气不由也有些放软:“姨娘,凤华向来恩怨分明,此事今日算是了了,我也断然不会再揪着此事不放。”
再者从方才堂上众人的反应来看,任佳月很有可能并不是此事的真正元凶,也可以说,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而任佳月似乎也只是被情绪左右,平白给人当了枪使。
虽然有错,却也罪不至死。
柳姨娘虽说常年不理俗事,却也是个通透的人,闻言当即领会了任凤华话语里“此事翻篇”的意思,故而不再多言。
只是心底却还是有些讶异,感慨于任凤华似乎不像寻常这个年岁的女儿家一般不谙世事没有主意,反倒像是经历过岁月洗刷,知晓人情世故却又没被磨砺心智,实在是个难得的人物。
柳姨娘恍惚了一瞬,立马便反应过来,她不再深究对方到底秉性如何,既然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便连连道谢着告退了。
等一切都归于岑寂之后,阿六才小心翼翼地将任凤华迎进了里屋,回转身将房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任凤华瞥见他这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心中很快有了数,待坐定后便敲着手指缓声问道:“可是叫你查的事有下落了?”
阿六点了点头,侧耳反复确定隔墙无耳之后,才压低声音回话道:“如若我打探无误,那么关于琉璃心疾一事,除了小姐之外,院里便只有蒋氏在暗中查探过了,只是关于她为何要调查此事,暂且还没什么头绪。”
任凤华微微点了头,继续问道:“那你可清楚蒋氏最近有什么异常的动静?”
阿六摸着下巴苦思了一阵,才斟酌着回话道:“没什么动作,可能大动作都被任盈盈匀去了,蒋氏避风头还来不及呐。”
任凤华若有所思地敲了两下桌案,心里很快有了打算。
她向来是敌不犯我我不犯人,既然眼下蒋氏还没有再次出手给她找不痛快,那她便也不去叨扰,给对方片刻安宁。
尚在数百步之外的蒋氏院子里,蒋氏母女可没有像任凤华一样的好脾气。
任盈盈一回到院子里就开始关起房门摔打东西,直到把屋里无辜的琉璃盏尽数砸成碎末了,才喘着粗气软倒在了软榻上,下一刻竟毫无预兆地失声痛哭起来。
一旁的蒋氏见状连忙宽慰道:“盈盈,你这又是怎么了,东西也叫你砸了,气也叫你撒了,怎得还不消停?”
任盈盈闻言却不知为何哭得更凶了,一边哭一边又毫不客气地将屏风推倒了,紧接着又在一地残渣中崩溃地骂出了声:“好她个任佳月,我只知道她一贯蠢笨,却不知道她会蠢笨到这样的地步,这个没用的废物,自己没有把事情处理干净露了马脚便算了,竟然还想一道将我给拉下水!”
蒋氏在一旁无力地又劝了她两句,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愤愤地跟着骂了起来:“要说这任凤华,还当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她这回不仅平平安安地回来了,甚至还是拐带了三皇子一道回来的。你说她怎么就这么不要脸呢,一个女儿家,和一个外男出双入对的,也不害臊!”
蒋氏原本是打算骂两句给女儿出出气,谁知任盈盈听到这话却越加悲愤起来,竟直接红着眼睛将梳妆台砸了个稀巴烂。
“就凭她!她也配!?”她狠狠地将绢布踩在了脚底下,面色狰狞起来,“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狐媚本事,竟叫她得了殿下青眼!”
蒋氏连忙上去按住了她的肩膀,好声好气地劝说起来:“好了盈盈,别再生气了,你和那没娘的野丫头置什么气,小心气坏了身子。”
任盈盈一脸阴沉地坐在了铜镜前,掀开妆匣想补些胭脂,谁知她看着镜中有些憔悴的自己,又忍不住发起火来。
蒋氏眼疾手快地收走了案上所有的东西,语气近乎恳求道:“我的好女儿,你跟那任凤华置什么气呢,她一来没你有才情,二来又没你生得俊儿,哪哪都比不过你,依我看呐,也就是运气好了点!”
任盈盈听到这话才渐渐平复了剧烈起伏的胸口,脸上的郁色也跟着淡了下去:“对,对,任凤华就是应该一辈子都被我踩在脚下的,她不可能比过我!”说着,她近乎疯狂地将妆匣里的金银首饰通通倒了出来,不管不顾地就往鬓上戴。
“过两日的宴会上,我一定要压过她的风头,得让任凤华知道,她得意不了多久了!”
蒋氏急忙在一旁顺着她的话往下讲,母女俩一唱一和,俨然已将任凤华视作刀下鱼肉。
……
任凤华此番伤得重,再加上还在伤口未愈合之前随意走动,因此刚回院子便歇回了床上,被医官三令五申之后,只得暂且放下了其他的事情。
适时她刚喝下一碗汤药,药碗还未来得及撂下,任善便捻着胡须出现在了房门口。
既然长辈探望,任凤华尽管心中毫无感激之情,却还是直起身艰难地向他行了一礼。
任善有些局促地在门口走动了几下,既没有应声也没有入座。
片刻的凝滞后,他才干巴巴地问出了一句:“伤可有好些?”
任凤华觉察到了他的不自然,却依旧和他维持表面上的父慈女孝:“多谢父亲关心,凤华已然大好了。”
“哦,哦,那就好。”话茬又交到了任善手中,可他好似是词穷了一般,半天只憋出了一句敷衍的答话。
眼看着二人就要冷场,突然门房急急跑来了一个面生的丫鬟,刚停脚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呈禀道:“老爷,夫人她有急事找您,说是在院子里等您呢,十万火急!”
任善闻言一愣,旋即有些复杂地看了任凤华一眼,但也仅仅只是停留了片刻,随后便挥了衣袖,回转身跟上了那个急匆匆的丫鬟。
任凤华倚在榻上静静看着他局促的背影远去,随后忍不住低低嗤笑了一声,笑声里却带上了些苦涩的意味。
嬷嬷见状赶忙坐到了她的榻边,小心翼翼地宽慰道:“小姐,你不要太难过了,老爷并非不关心你,可能是有急事要忙,血脉亲缘,他在心底定然还是挂念你的。”
任凤华却浅笑着摇了摇头,向嬷嬷示意她没什么大碍。
在她这个所谓的父亲的眼里,她大概还是那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无事两相欢喜,有事毫不容情,血浓于水却付诸东流,骨肉至亲还不如陌路人亲切。
两人便又在房里闲谈了一会,也只有在这个年迈心善的嬷嬷身上,她才能感觉到重生赋予她的真切温暖。
可是这份温暖还没有持续多久,门房处便又有人来叨扰。
嬷嬷数叨着前去开了门,门外等着的又是方才来喊人的丫鬟。
三番两次往她院子里跑,若说没有异心才不正常。
“又有何事?”任凤华谨慎地披着外袍扶到了门框上,冷眼瞧向那心神不属的丫鬟。
丫鬟一见到她,便急急地奔了过来:“大小姐,小少爷突发高热,眼下正在榻上昏沉着不见好呢,您是长姐,这时候该去看望一二的!”
这小少爷说得便是蒋氏之子任志,平日里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教养着长大的,但凡伤着些皮肉都是要千疼万宠的。
想来方才任善急匆匆地离开,便是为了去探望他这个宝贝疙瘩般的儿子。
那传信的小丫鬟见任凤华神色犹疑,忍不住又催促了两句:“大小姐怎的还在出神,那边院里等的急呢!”
茉莉问讯赶来的时候正好撞见这样一幕,她眼见着那丫鬟强人所难,赶忙快走两步上前呼喝道:“大小姐眼下受着伤呢,还探什么劳什子的病,再者这雨还下得这样大,你这丫鬟催得这样紧,难不成是要小姐赶去过了病气坏了身子!”
丫鬟闻言也不乐意了,疾声反驳道:“老爷也在少爷院子里呢,大小姐怎能推脱呢!”
茉莉愠怒地瞪了她一眼,正想厉声呵斥。
任凤华却默默自一旁横出了一只手,将她拦了下来。
“茉莉,你先下去吧,我是该去看看的。”
那丫鬟赶忙连声应下,撑开把油纸伞将任凤华引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