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泗溪性子有些淡薄，以前就总是呆在药堂里不常出门，现下做了唐家大少奶奶，更是无事。平日里也就给老太太看看小病小痛，或是陪着李阮慈去佛堂诵经。

她从前在药堂里成日忙活惯了，初进门那段时日，从吃饭穿衣到洗漱梳妆，样样有人伺候着，她要想自己动手，伺候的丫头们就个个拿无措的眼神瞧着她，柳泗溪只能作罢，成日闲得骨头都觉要散架了。

唐京凡很忙，总要应酬跟货看账目，虽说身边帮手的人多了，却还是成日有许多事要他确认首肯。可他每日必会赶回来陪柳泗溪吃晚饭，若是有应酬赶不回来，便拉着她吃碗夜宵，有时柳泗溪吃不下，他也要拉着人坐在一旁陪着自己。

像个孩子。

柳泗溪越与唐京凡相处相识，便会发现他许多不会露于人前的一面。他爱吃甜食，怕苦味药味，一说喝药就闹别扭。

当然，也只是在她面前，柳泗溪问过他：你这般怕药草的味儿，那时怎的还敢成日呆在药堂里？

“若没了你这枚甜果脯，我定早被你们那药堂里的药草味儿给熏跑了。”

柳泗溪蹙眉，嗔骂他这话太过腻味。

唐京凡在她面前总是笑着的，笑得像个还长不大的孩子，答这话时也是那般神情。他在人前也笑，却从不是在她面前的那种。

柳泗溪想去外头找点事做，可孩子的事没有着落，唐家的老长辈们对她就颇有微词，她也就不敢提。

宛纤晴性子有些胆小，平时说话都不见得敢跟谁大小声，唐京凡就是看中她这点才让进的门，以后也不会欺负到柳泗溪头上，让她受了委屈。

有时，柳泗溪到大院里逛逛的时候会遇到宛纤晴，或是大伙一同用饭的时候会碰见，两人相处几个月以来，也就点点头说几句寒暄话，没多少交情。

反倒是总跟在柳泗溪身边的丫头们看不过眼，跑腿办事时遇见宛纤晴就数落几句，看宛纤晴不敢回嘴就变本加厉。

她们也只是单纯的小姑娘，没有坏心。柳泗溪为人温婉可亲，没有主子排场，待她们就如自家小妹一般，她们铁定心里都是向着她的，与人共夫，又有几个人是真心愿意的？她们刁难宛纤晴，不过是使着那点小性子，为柳泗溪觉着不甘罢了。

有次正好被唐京楠撞见，呵退了人，宛纤晴和唐京楠一般年岁，看着哭成泪人的宛纤晴，唐京楠叹了口气。

“今日，多谢小叔了。”

宛纤晴掩着眼泪，向他道谢。过去几次被人拦着说了好些难听的话，这唐家府上的下人见着了也不敢说什么，她一个女子嫁进来，无依无靠。

今日总算有人能为自己出头，不禁心里感激，又有些伤感。

“二嫂客气了，这些下人们也该好好管束，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自己生为男儿才得以外出读书，增长的见识自然比这些总窝在小地方的人要宽广得多，女人的地位被忽略，在家相夫教子就是贤良淑德的传统思想早就在这些人的脑中根深蒂固了。本该天真烂漫的年纪足不出户，早早嫁人之后除了仰仗自己的夫君，别无依靠，这背后的辛酸跟无助又有多少人在乎？

唐京楠与柳泗溪交好，知道她的为人，定不可能是她指示下人这样针对宛纤晴，他这个小叔子也不好多插手这些事，只能在碰见的时候帮着解解围，这一来二去的，两人又年纪相仿，就慢慢熟了。

唐京楠在外呆久了，回来后就总是一副洋人做派，成日穿着西装革履，还把好些洋人玩意儿摆放在家里，柳泗溪总是好奇这些东西，拉着他问东问西的。

唐京凡知道她与胞弟亲近是好事，后来更是知道了自己与弟弟关系冰雪消融，是柳泗溪的功劳，却还是禁不住吃味起来。

他有次怨道：“你总与阿弟凑一块有说有笑的，倒比与我处一块的时间要长，也更高兴得多。”

柳泗溪看他板着脸，一脸的不高兴，答道：“你不是不爱那些西洋物事，我同你说什么？”

“你！”

那晚，唐京凡气得连吃了三碗饭，把自己吃撑了，柳泗溪端着解胀气的药坐在床边，看他躺在床上难受得唉唉叫，勺着药水递到他嘴边，他又苦着脸使性子不肯喝。

柳泗溪到底没想明白这人在气什么。

柳泗溪近日，总是忽然就想起过去几年发生的种种事情，似乎那些事，那些话语还历历在目，她的那份心思其实早就昭然若揭，自己怎么就没有早些发现呢？

喝醉了的唐京凡啜泣着埋进了她的颈间，闻到了不同以往又有些熟悉的香味，他顿了顿抬起了头，也不哭了一时没有说话。柳泗溪看他松了手，转过了身，看到唐京凡的眼睛里有些什么东西在映衬着摇曳的火光中闪烁不明。

她看着那泪痕，无奈地抽出了怀里的绣帕给他擦脸：“都多大的人了，喝醉酒还这样发酒疯，要被外人看到，都不知道该怎么笑话你。”

唐京凡抓住了她的那只手，刚才在颈间闻到的那种香味，腕子上都是，他刚哭过的嗓子有些哑，语气听起来有些生硬：“你换香粉了？”

柳泗溪抽回了手，摸着手腕闻了闻：“是阿弟给我带的礼物，洋人的香水。”

“……是海棠。”

唐京凡低头看去，修剪精致的柳叶眉，低垂微颤的两枚小扇子，小巧圆润的鼻尖，唇线分明的樱唇，这张容颜，这些年看了无数遍，每当午夜梦回，也全是身前这人的容姿，让他日夜魂牵梦萦。

梦中人一抬眼，那双眼睛就能轻易撼动他的心，更让他觉得心慌不已。

柳泗溪不同一般女子，她念过几年私塾，从小还跟着家里帮衬药堂，见识、能力都与深闺女子不同，若不是在这乱世为了家人们的安稳，自己耍了那些小心思，她兴许也不会跟了他。唐京楠在外读书见多识广，他又常常在外忙生意上的事，柳泗溪跟胞弟更亲近些也是常理。

现下宛纤晴还生了个男娃儿，唐京凡只觉得自己跟柳泗溪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他们之间除了“夫妻”二字，再无其他能维系。

这怎能不让他心焦如焚？

“亏你满身臭气还能闻得出来，我只用了一点点。”柳泗溪没察觉出唐京凡的心思，打趣道，“阿弟说这小小的一瓶就抵上好几匹上好布料，我说他花这钱作甚，给报刊写稿当真能赚这么多吗？”

是啊，给自己的大嫂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当真舍得。

唐京凡心里嘲讽，面上却不露声色。他转过身，想走去床上拿内衫换上，步伐有些不稳差点撞了上去，柳泗溪急忙扶住他。

她不是铁石心肠，这么些年相处下来，唐京凡待她如何她都领会在心，说没有半分动摇是骗人的，她也曾想过给他生个孩子，安安稳稳地就这样过下去罢。

宛纤晴进了门，唐京凡待她的态度比从前还要好，好到连柳泗溪自己都怀疑，她值得唐京凡这样为自己吗？可偏偏就在她下决心要跟他好的时候，宛纤晴怀了身孕，听到消息的那天晚上，她一夜未合眼。

自此，柳泗溪便再不敢去想了。

没有期望，便不会有失望，这在当时是选择自己终身幸福还是家人安稳的问题前，就学到的道理。她没有大家所想的那般豁达，她也想过能从爹爹口中听到：没事儿，咱溪儿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咱们一起挺过去。

可是没有，年迈的老父亲眼里，那种把所有希望都放在她身上的目光，让她不得不应。

宛纤晴进门的那一日，唐京凡就向她许诺：绝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

可什么是对不起她的事呢？他明媒正娶了别的女人做小，行夫妻之实的事情哪里算什么对不起她？

是自己愚笨，是自己心怀侥幸，是自己打着那些小心机的算盘，一再试验他对自己的感情，才会促成今日这般田地。

若她不去思虑那许多，早些坦露心意，唐京凡也不必对她许下一个又一个做不到的诺言。

他说他不会娶姨太太，却还是娶了。他说他不会碰她，却还是碰了。

这些诺言本不会有。

她知道他们都身不由己，她知道自己也有过错，可是……

柳泗溪越想着这些，越发厌恶这般扭捏作态的自己。

今日之果，是她一手种下的，她怨不得任何人。

唐京凡胡乱扯着自己的衣服，没有回答她。柳泗溪帮着他解开外衫纽扣，换上内衫，又拿来帕子给他大致擦拭了下，忙活了半天唐京凡总算躺了下来，可手仍拉着她的，柳泗溪只能把手上的脏衣服放在一边的矮凳上，这会儿也有了些倦意。

唐京凡迷迷蒙蒙中，扯着她的手说：“溪儿，我定不会放开你的……”

柳泗溪看着唐京凡渐渐熟睡，扯着自己的手也松了力道，伸手给他理了理额前凌乱的几缕发，倦意松懈了她一直紧紧掩藏的心绪。

“……君若不弃，妾身常伴。”

只是这话，谁也听不见，寂静的夜里，只闻那夏虫的鸣叫，偶尔的几声犬吠，和那外头打更的声音远远传来。

在这炎热的天里坐月子最为难受，为怕感染风寒落下病根，不得梳洗，房间不得透风，更不得下床走动。

宛纤晴坐月子半月有余，却仍不见唐京凡来看她一眼，只差旁人来送些补品，这心里的烦闷郁结越发的难以忍受，差丫头们去请了好几次，都被打发了回来。

终于在柳泗溪去看她的这一日爆发了出来，把她带来的东西全扔在地上，自个儿坐在床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这！你们这是给谁下马威呢！大奶奶好心来看你，你竟然……”

“思品！行了，少说两句。”

“可是……！”

柳泗溪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是哪里得罪这位妹妹了，但现下也不是恼的时候，知道这坐月子的产妇最不能受刺激，怕她这样哭下去哭坏了身子。

“晴妹妹，你先别激动……”

“老爷！呜呜……我要见老爷！！”

柳泗溪见她似乎话也听不进去，就急忙遣人去请唐京凡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