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夫人在床上躺了几天后才下了床，她那几日饭也吃不下，甚至连水都不肯喝，宛德没法子，只能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过来，哄着宛夫人才硬是吃下了些。

把唐京凡挡在门外的事，宛掌柜是在隔日大清早看见宛德要把唐家送来的东西退回时才知道的，他本想瞒着自己，可那些东西满满当当放在后院，动静那么大，能不发现吗？

看见时，宛德正叫人往外搬，宛掌柜询问之下才知道事情始末。

“你！”宛德现在好歹算宛家的半个当家，当着下人的面，宛掌柜也不想太不留余面，先叫了搬东西的下人放了放，把他叫到一边。

“你怎么能这么干！”

宛德铁青着一张脸看着远处，冷冷道：“我怎么不能？以后我们宛家跟他们唐家彻底划清界限！还收他们这么些个东西做什么？！我没扔到大街上还给送回去，已经算给他们脸面了！”

宛掌柜被他这番话堵了个正着，虽说他失去了爱女他也很悲痛，但道理还是要讲的，更别说唐、宛两家还有生意上的来往，这其中牵扯极大，哪是一两句话说划清就划清的。

“阿德，晴儿……是自己投的湖，咱怪不了人家。”

这话一出，宛德勃然大怒：“爹！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就是晴儿一个人的错吗！”

“我不是……”

宛德打断他：“悦棠镇的那些人虽爱在背后嚼人舌根，可没有苍蝇会叮无缝的蛋！唐家要不是待她不好，她能想不开去投那湖吗？！”

宛掌柜不是没听过那些风言风语，唐京凡作为女婿做得也不是极好，但其他方面待他们宛家还是不错的，宛夫人每次去看宛纤晴，回来也不见得说什么。这几日似有块石头压在他心口上，几乎喘不上气，他本就性子木讷，不善言辞，话到嘴边也说不出，只能低头连声唉唉叹气。

宛德看着他爹这副样子，心里满是气怨，沉声道：“爹，这事您就别管了，您看看娘这几日下来，人憔悴瘦削了多少？咱们就跟唐家隔断那孽缘，别再往来了。”

他是真怕，娘再出个什么好歹……这心中郁结可不比身子上出毛病，身体毛病还能用药休养调理，这心病只能用心药，自己要是过不去那坎儿，就是玉皇大帝来了也是回天乏术。

宛掌柜嘴巴努动了几下，忧虑地看着他，说道：“你倒是说得轻巧，这能说断就断吗？咱生意上的事呢，还有晴儿生下的那孩子呢？两家人还有那么多牵扯，怎么断？”

宛德侧过了身，看着那堆东西更觉心烦，宛家的生意从几十年前就与唐家有来往，只是那时来往得少，后来唐万封回了本家，又结了亲，来往就密切多了。可他们又不是只同他唐家一家做起，顶多也就少了些利润跟人脉，再慢慢开拓别的渠道便是了。

只是晴儿生下的孩子……

这才是宛德最头疼的地方，孩子虽说是跟了唐家姓，可那也是宛纤晴的孩子，他们宛家的血脉。唐京凡即便不爱她，那到底也是他的孩子，他不会不顾，可万一那唐家大奶奶日后有了孩子呢？是个男孩呢？即便宛纤晴生下的孩子是长子，怕也是会在唐家受冷落吧，要是当真那样，小妹在泉下可怎能瞑目？

“……”宛德看向宛掌柜，“爹，不管如何，这东西咱们不能收。小妹这事，万不能当作未曾发生过，您能咽下这口气，我可不能！我也不说当初小妹执意要嫁的那时，你们不加以阻止什么的混账话，事已至此了……”

“至于小妹的那孩子，我们还需同唐家约法三章，这事我打算同娘跟二弟回来后再一同商量。”

宛掌柜听明白了他的话，悦棠镇上谁不知唐京凡痴爱自己的妻子，若是那位有了身孕，莞儿在唐家指不定就要活遭罪了。他不禁又想起那时宛纤晴执意要嫁的坚决态度，若是自己能……唉，如今再想这些，又有何用？人都不在了……

宛掌柜想起爱女，心口一阵阵发疼，他哀叹一声摆摆手：“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衡量，那便处理去吧。”说完，他转身向后院慢慢走去，步子有些蹒跚。

他已经老了，孩子们都大了，有自己的主张，他们那些个情仇恩怨，他们这些老一辈的想管也管不了，若是能管着，晴儿也不会……

一想及此，宛掌柜拐过回廊，抬手抹了两把眼角的泪。

宛德命宛府管事的处理好那些唐家送来的东西后，带着孩子、妻妾去了宛夫人房里一同用了早饭，宛夫人依旧吃得不多，但在两个孩子的笑闹声中，勉强是吃了点，宛德让两个孩子陪了她一会儿，便让乳娘带着去教书先生那上课去了。

“娘，喝药了。”

宛夫人这几日消瘦不少，人也没什么精神，她脸颊凹陷了些，整张脸透着灰白，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两个孩子初来见她时，还一时不敢靠近，被吓着了。

宛德端着药坐在桌边，吹凉了些，一勺一勺喂得极慢，可才喝了小半碗，宛夫人便摆摆手把碗推拒开了。

“不喝了，喝不下。”她的声音犹如绝症之人，毫无生气。

“娘，您得喝！大夫说了，这药是给您补气血的，您现在身子太弱，再不喝可怎么撑得住。”

他的两个妻妾也在劝：“是啊，娘，喝了药才能好起来啊。”

宛夫人一时没说话，她眼神空洞看着桌上某处看了好一会儿，似是又想起什么，眼圈红了起来，喉头哽塞，几经吞咽才挤出一句话：“撑不住便撑不住吧，便能随晴儿一块去了……”

“娘！！”宛德把药碗放到一边，心疼至极，抓住母亲干皱的双手，低着头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两位妻妾看着自家丈夫如此，心下也难受不已，皆低下头拭着泪。

宛夫人低声呜咽了一阵，宛德抓着她的手紧紧握了好一阵，才艰难说道：“娘，您别说这种话，您还有爹，还有我，还有彦儿、铭儿，两个孩子日后还有很多事要等着您给照看的呢，您别说这样的话。”

宛夫人的心是真的如刀绞，似被人生生扯去一块肉，她每日哭着睡去，又在噩梦中惊醒，醒来时脸上又是湿漉漉一片。

有时，她觉得这是不是她的一场没醒来的噩梦，晴儿没死，那孩子还活得好好的，她还记得她刚生下孩子那会儿，自己去看了她一回，宛纤晴刚生了孩子身子虚弱，自己还像个半大的孩子，坐在床上抱着莞儿笑得好不开心。

脸上虽没有什么血气，却透着做了母亲的那种幸福，她最清楚那神情了，自己生下宛纤晴时，也是这种感受。

可自己如此宝贝的一个孩子，自己的心头肉，某天醒来就有人来说：她投湖自尽了。才过了一月有余，人就这样说没就没了，叫她如何能承受得住？

宛德又说了些宽慰她的话，可宛夫人却似没在听，就盯着一处出神，他看着她这幅样子，只能叹气别无他法。

可他还有许多事要去处理，为了宛纤晴的丧事，他搁置了几天生意上的事，现下也该着眼处理了。他的妻妾在此一同照看母亲，宛德也无甚不放心的，便出门去店里了。

这些年，他们的生意跟唐家合作做大不少，在别处也开了分店，业务种类也扩大了些。悦棠镇上的这家店是他们的本家老店，早些年就交由专人看顾，他也就偶尔过来看看账，查验下经营情况罢了。

宛德刚走进门，徐老就脸色为难地迎了上来，说道：“宛大少爷，您可总算来了。”

“怎么了，徐老？”

“是唐家那边……”徐老不知怎么开口，有些迟疑。

宛德皱了皱眉，让跟来的伙计在外面等着，拉着他一同去了后院，问道：“可是唐家那边为难了？”

徐老是这行当的老人，专门被雇来照看生意的，却从未听闻过这种事情，即便他们两家是亲家，兴许唐家是为了要弥补前几日出的那事，可再怎么样，也没见过这样的，所以心下惶然，不知如何处理才好。

宛家失了女儿，正值悲痛之时，他也不敢拿这事去打扰，现下总算等到当家的来了。

“不是为难，是……唐家不仅把往后三十年的订款一次性都付了，还，还……”一想起这个订款的数额，徐老就禁不住吓出额上一层薄汗。

“三十年？！”

这下连宛德都被吓着了，他都要怀疑是不是徐老年纪大了，老糊涂搞错了。唐家会定期定货从他们家拿布料，他们是老铺子，品质那经过多少年改良下来都是上等的，只是做的款式不是洋人那些，销路虽说凑不上高档的那路子，但还是不错的。

可一下子就付出了三十年的订款，他唐京凡生意做得是有多大才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来？！做生意再莽撞也不是这么个莽撞法，他是疯了不成？说句不好听的，他猜想唐京凡这一出估计是把所有老底都给掏出来了，万一有个好歹，那他就是把唐家上下的性命全搭上了，唐家就此完了。

徐老接着说：“对呀！还带来了两位裁缝师傅，说是专做新式洋服的行家，说是让大少爷您看着安排，看是不是要带到外地的分店去。”

现在能专做洋服的好手不多，时代变了，大家都贪个新鲜，更别说那些洋服穿起来透气简便，多少富贵人家喜欢着呢。

况且衣服这行当讲究一个手艺跟经验，没跟一个老师傅学个十年八载，再自己闯荡个几年的，都不能称自己懂行，是个行家。

这唐京凡也不知从哪找来两人，说是要诈他们那是绝不可能的，手上有没有真功夫，他们这些做惯老行当的师傅一看便知，耍不了那些阴险手段。

“那俩师傅呢？”

“我心想您应当没空过来，便先安排着人去客栈先住下了，可是要请过来？”

宛德低头皱着眉，心里的火气想发也发不出来。

好你个唐京凡，事还真是做绝了。这年头要找好手艺的师傅难，要找会做新样式的师傅更难，他们不是没寻过，只是人家拿着手艺也是有心气的，多是自己开路子，谁愿意给你打工？任你出再高价去请人家，人家不愿意也没法子。

宛德想起刚刚出门前还跟他爹说的那番话，只觉着脸上火辣辣烧着疼。这事应下了显得他松了口，不再计较小妹的事了，可不应下那就是妥妥的傻子。

他再怎么怨恨唐京凡，也不免为他这些举动动了容，换了谁，谁敢这么干？且不说他对小妹有没有情谊，这么做了，已经是天大的弥补了。

他只觉脑子里那些想法越想越乱，索性不想了，说道：“……徐老，你先去忙活吧。这事先缓缓，等我想清楚了再说，人就先安排住着吧。”

说完这话，宛德只恨一口牙没能咬碎吞下肚子，心中烦闷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