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京楠在报社工作，其实一直不被人认可，家里经商，自己却在外做写文章的事。这种文章不比以前科举考试那些，那时候多数人觉得报纸根本做不了几个钱，相比唐京凡，他在别人眼里实在是差的远。

以前，他觉得是自己没本事比不上他大哥，后来上了学回来，还是比不上，事事比不上，日子久了，心里就失了平衡。

更别说，他大哥什么都有了，还拥着那个他可望不可及的人，即便知道不应该，是自己没出息，可人这心里总会有些想法。

他什么都没有，而他大哥拥有一切。

“……大哥，你别忘了，那会儿爹过世的时候，是我陪着娘。你日日在外忙的时候，是我陪着大嫂。现在我不过想出来独立了，自己住罢了，你就需要这么指责我吗？”

唐京凡不明白这个弟弟为什么突然在这无理取闹，就好像自己对他很是苛责一般，他的确总在外忙，没时间顾着家里，爹病故时自己因为赌气，也没能赶回去见最后一面，多得唐京楠陪着娘跟溪儿。

他一直就这件事对不起爹娘，对不起京楠，心里倍受煎熬了许久。弟弟自那时起就恨着自己，后来多得柳泗溪劝言，两人关系才冰化了些，今日他又再提起，可是心中那怨恨一直就未曾消散过？

唐京凡深吸了口气，若是他心中郁结的是这个，那自己确实也没有立场要求他太多。

“……京楠，爹的事，大哥知道你心里一直怨着，确实是我的错，也多谢你那时赶回来，不然娘跟溪儿只怕要支撑不住……”

唐京楠听着他软下来的口气，拳头暗暗握紧。一想起爹过世的事，他心中的怨愤更是难平，就像柳泗溪那时候说的，他有多敬爱他大哥，便有多恨，他试着让自己去原谅，可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即便逼着自己去原谅，心中还是会有些暗藏在角落里，时不时冒出来的情绪。

“可是京楠，现在家里的情况……我没法在此地与你细说，你先同我回去吧。”

“在这里有什么不能说的？哦，我知道了，是大哥嫌这里太破旧了是吗？你呆在这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想赶紧离开是吗？”

“二少爷，你就别使性子了，大少爷怎么可能会这么想？只是这处是别人的办公室，咱们在这说那些家事不合适。”

“别人？这是我工作上班的地方！什么叫别人的？！”唐京楠自嘲地笑了声，“还说我使性子？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在这小报社里工作，一个从香港留过学回来的高知识分子竟然还在这种小地方混，我给你们丢脸了吧？”

唐京凡越发觉得唐京楠的精神状态不太对劲，他似乎一直在这想要挑起事端，便顺着他的话问道：“工作是你自个儿找的，你自己觉得丢人吗？”

唐京楠被问哑了口，唐京凡接着说道：“京楠，你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不想回家去。文兴都跟你说家里现在出了许多事，我要找你回去商量，你还是这副态度……你是在逃避什么？还是家里，有什么人还是事得让你这样躲着？”

唐京凡一席话一语中的，唐京楠身子忍不住僵了僵，他别过头，抿了抿嘴，表面却还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大哥多心了。”

“我多心？”唐京凡眯了眯眼，一副探究的神情看着他，“我就没搞明白你这会儿这态度是为了什么！若你是因为爹的事还记恨我，我无话可说，只是现下唐家有了麻烦，我即便身为当家需担起一切，可你也是唐家子孙，你觉得自己就没有半点责任吗？！”

“是啊！我也是唐家的子孙，亏得大哥你还记得！”唐京楠似乎被其中的话激怒，猛地站起身，怒瞪着他，“可唐家有谁还记着这件事？！他们全都只看见大哥您是如何扶起唐家兴盛，是如何亲手替爹壮大家业，恢复家族荣誉，让唐家在这悦棠镇又重新抬起头来！”

唐京楠怒极反笑，脸上的神情接近扭曲：“我知道，大哥有多么了不起，悦棠镇上的人即便在大哥背后说尽你的闲话，可还是佩服你所做成的那些事！我呢？我不过是一个在众人眼里，什么都不是，只是在香港读了几年书回来，毫无长处的公子哥废物！！”

“爹娘总跟我说，让我学着大哥点，可我做不到啊，我压根就不是做生意的那块料！要我怎么学？我学了，就能比上大哥吗？”

唐京楠说到最后，露出了悲戚的神情看着愣在了那儿的唐京凡，继续笑说道：“大哥，你知道我在外读书那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你从来就没有问过我，甚至根本就不关心，其实我也不想像这样跟个娘们似的，跟你在这诉苦！我说我不想回去，想要自力更生，你却还要拿家里来压我，你问我为什么不想回去？行啊，我今天告诉你吧，我不是今天才不想回那个家的，我从早早以前就已经想从那个没有我容身之处的地方离开！”

“爹死了后，娘总跟我说，你撑着这个家里有多辛苦，让我别恨你，大嫂也在劝我，所有人都在劝我……我也不想恨你，真的，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极敬重的大哥，我也知道你有多难，我应该要体谅你才是，可……”

唐京楠说着说着，有些哽咽，他张了张嘴，喉头酸涩如鲠在喉，他用力捂了捂下颚，继续道：“可有谁体谅过我吗？你知道我在香港突然收到爹病危的来信，是什么心情吗？我赶回来时，看不到大哥你在，是什么心情吗？甚至在知道爹为何病危后，而大家还要劝着我原谅你理解你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吗？！”

“京楠……”唐京凡看见他此时这副模样，心里十分难受。他们两兄弟从未就爹过世的事认真谈过，此时听他说出这些话，心知他内心一定压抑已久，甚至还藏着其他许多事情。唐京楠很早就外出念书，他也很早跟着他爹忙着学生意上的事，兄弟之间都未曾有过真心坦言的时候，彼此都不知道甚至不了解对方的心思与处境。

从刚刚那番话听来，唐京楠心里的委屈痛苦，定不比他少，而他这个做大哥的却从来不曾问过他，自己只是一直羡慕这个弟弟，能自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他一直以为京楠是快乐无忧的，却没想到他心里竟存有这么多的想法。

“我不想要再翻旧账，而是……”唐京楠摆摆手，转过了身，多年藏在心里的话一吐而出，他此时已不知该用何种神情去面对自己的兄长。

他深吸了几口气，惨笑了声，缓缓说道：“其实现在说这些挺没意思的，大哥你背负着唐家，自然责任比谁都重，心里也应当比谁都沉重得多。可我就是想不通，我……我做的所有事情，所做的努力好像在别人眼里根本就不值得一提，我只要还呆在那个家里，就永远无法摆脱被拿来跟你比较的命。”

“你知道我找到报社的工作时，娘是怎么说的吗？她说，报社能挣几个钱？能干些什么大事？罢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也算是找了事做，不会成日游手好闲。你们嘴上不说，可你们全都把我当成是一事无成的公子哥吧？”

可大哥你呢，你即便再累再难，做了多大的错事，身边都还是会有那人，有娘，有文兴哥，有整个唐家在背后支持着。

唐京楠嘴巴努了努，这些话他实在说不出口，他不想事事去计较，他也知道娘，家里那些长辈有多宠爱他，可被人爱着却又被人忽略的感受，有谁能懂？

他已经不是小娃了，他已经是个大人，需要被人认可，而不是永远被人当做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人这心里只要有了一点火苗子，再去回首那么些年，唐京楠就觉得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拥有过，唐家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唐京凡身上，以他为荣以他为耀，他就连是他大哥的影子都配不上。

大家都在体谅他大哥，觉着他掌管着唐家定是有许多难处。可为何从来没人问过他难不难？他在外读书不想让家人担心，所以什么都自己扛着，可就真的，真的……除了柳泗溪，就没有一个人曾问过他难不难。

他还记得，他跟柳泗溪说起自己在香港念书时的事，柳泗溪总会认真听他说，也跟着笑，可总还会问一句：你一人在外，便没遇过什么难处吗？

那时他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从来都是跟人报喜不报忧，说的事也都是些杂闻趣事，那些人听了也都是笑笑，便过去了。

只有柳泗溪会问他，问得他心里直发酸，却还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知道自己今日是有些借题发挥小题大做了，可这些话早就在心里藏了许久，他不想要博取谁的怜悯同情，只是……唐京凡的一再追问逼迫，逼得他不得不吐露出心里的这些苦，这些无能为力。

他也不是真的不想回那个家，而是那个家里，已经有太多他不能回去的因素，他面对不了大哥，面对不了柳泗溪，面对不了那些总拿他跟唐京凡比较的目光，更面对不了自己曾做过的那天大的错事。

若不是宛纤晴投湖自尽，他兴许还会一直骗着自己，一切都相安无事，他已经不能继续呆在那个家里了，他做过的错事已经让他再无脸面呆在那个家了，而这错事他永远都不可能向人坦露，过往的那些埋怨委屈却也是真的，只不过是被他放大了，搬出来作为借口以作掩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