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加一难得睡了一个懒觉。

她慢慢睁开眼，翻身发现桔子站在书桌上，跟打桩机似得啄自己的木质文具盒。

耳畔就是“铛铛挡”的声音。

鼻尖是莲藕排骨汤的香气。

宁加一洗漱之后，寻着香味去厨房。

“奶奶，您一大早上就开始熬汤呀。”

“嗯，你最爱的排骨藕汤，里面还加了玉米。”

宋梅笑呵呵的放下汤勺，扭头叮嘱孙女赶紧去加一件外套，免得冻感冒了。

“奶奶，爷爷那么早出去，办什么事啊？”

宁加一发现奶奶的高兴跟从前都不太一样。

“待会儿等你爷爷回来就知道啦。”

宁加一歪过头，望着奶奶竟然乐得手舞足蹈，不禁开始期待着爷爷赶紧回家。

正中午，有人敲门。

宋梅喜得忘记思考，以为是老头子到家，赶紧去开门。

结果对方是王城，说是他明儿结婚，待会儿晚上邀请他们去“常回家看看”餐馆吃便饭，几乎小镇上的人都会去。

只是，没等宋梅答应或是拒绝，王城说完就走人。

“奶奶，您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呀？”

宁加一从洗手间出来，盯着奶奶坐在沙发上愣了许久都不动，走过去，问她。

殊不知，宋梅在寻思，王城把王顺才的两孩子当做自己亲生似得养到现在，就连姚金都接到他家给她养老。

且不说他们家的老人是怎么想的，难道就是因为他王城现在变成了有钱人，所以不管养活多少人，曾经发生过啥事，也有女人乐意嫁给他？

毕竟都是大人的事，宋梅也不好跟一孩子唠嗑，摇头说没事，末了，催促孩子去盛排骨汤喝。

宁加一的汤碗见底，这时宁在福回来了。

宋梅前一秒脸上还挂着笑容，瞧过老头子的脸色，笑容逐渐消失。

宁加一也看蒙了，起身端椅子给宁在福，随后她转身去厨房给二老盛汤。

宁在福坐在饭桌旁，一手平放在桌面，一手摁住自己左边太阳穴位置，叹息几声，扭头无可奈何地看看老伴：

“日子没算错，确实是今天出狱，我也问过好多人，他们是亲眼看见宁建宇那个东西离开的。”

宋梅心脏咯噔几下，身子不自觉摇晃了几下。

宁加一眼尖，忙不迭站在宋梅身边，便于她靠在自己身上。

“那他去哪儿了呢？”

“不知道。”宁在福手无意识拍了拍饭桌，面色依旧凝重。

宁加一头一次听爷爷骂人“东西”视线扫过二老，也不知该说什么合适。

沉默了许久。

“一一，你跟爷爷一块去小卖部吧。”

宋梅没阻拦，咽下想说的话，目送他们离开。

到了傍晚，宋梅打电话到小卖部，告诉宁在福，王城父母又来邀请他们家吃便饭，她也不好再拒绝，就答应了。

随后，三人一起去“常回家看看”餐馆。

宁在福前脚刚刚跨进去，就有王城家的人来迎接，还极为热情的把宁家送到了二楼，三号餐桌旁。

放眼望去，宋梅和宁在福认识所有人，老乡见面，自然有话要说。

宁加一从头听到尾，听得最多的就是：王城这孩子现在有本事啊，是咱们镇的活菩萨，没他怎么怎么不行……

就半个小时之前，宁加一刚刚准备关小卖部的门，转身就撞到了人，更准确的说，是王城的母亲把她撞到了。

老人家匆匆忙忙赶来就是为了买几箱啤酒，宁加一还便宜了她十几块钱，而她觉得不够，口口声声说：

你这个丫头，怎么做生意的，咱一个镇的，买了这么多东西，你也把我当做其他人要价啊，再便宜点，再便宜点啊！

要不是爷爷在场，宁加一绝对不会心软，任由她开价，还得了便宜在哪儿卖乖。

是，儿子有钱有本事，可又怎么样，他们不照样斤斤计较，爱占便宜，从前多少有点不好意思，现在可好啦，那副嘴脸就像别人该少她钱似得。

最可气的是，那对老人现在觉得高人一等，行为举止之间，无不是表达：你不看看我是谁？

这顿便饭吃得也够难受的。

眼见饭局结束，大概可以走人了，宁加一戴好手套，随时准备起身。

偏巧这时候，王城带着他的新媳妇上楼给父老乡亲们打招呼。

除了宁家以外，所有坐在位置上吃饭的人，跟提前约好似得，唰唰起身，一起给这对新人敬酒。

嘴皮厉害的，几秒钟就蹦跶了一串祝福词。

整个二楼热闹的就像是从前的赶集市场，宁加一下意识捂住俩耳朵，满脸都是生无可恋。

“各位吃好吃喝，千万别给我省钱，你们高兴了，我也就高兴。”

王城穿了一身黑西装，头发抹了不少发胶，站在灯光底下，好似反光镜，很扎眼。

站在他一旁的新娘，鹅蛋脸，柳叶眉，杏仁大眼，身材也好，正红色套裙，越发显得她肤色白皙，透着红的哪种。

不少男人羡慕他王城四十多岁了，还能找到这么漂亮的媳妇。

只有宁在福和宋梅看新娘的眼神从吃惊转变成叹息。

二老的记性还算好的，那个新娘子他们认识，大名叫叶晓丽，曾经是二儿子的初恋女友。

当年，两人感情好得不得了，跟连体婴似得，每天都要抽时间黏在一起，牵牵手，说会儿话，一年两三年都这样。

宋梅也喜欢这女孩子，长得好看，也有学识。

她和宁在福都商量好日子，上门提亲，结果叶晓丽父母嫌弃自己家穷，断定儿子以后也不可能有出息。

甚至，她还跑到家门口，指桑骂槐，变着法儿说宁建宇勾引她家宝贝闺女。

二老倒也没有插手拆散两孩子，后来他们分手，只有当事人知道原因。

不久后，叶晓丽就有了新男朋友，宁建宇离开小镇，去大城市找工作。

从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听说叶晓丽的事。

再然后，宁在福突然接到派出所的电话，知道自己的儿子杀了人，要坐牢。

大儿子大媳妇去世那天，两位老人心塞一阵子，儿子入狱那天，他们又心塞了好一阵子。

二老现在再看叶晓丽，仅仅只是头上的珠光宝气可以闪瞎眼睛，脸上的灵气消失得精光，嘴唇涂抹得血红血红，跟王城站一起，细细一看，倒也相配。

叶晓丽也认出来宁在福和宋梅，眼神闪躲了几下，到底还是没有去对视，跟着丈夫说了几句客套的话，随即就一起下楼了。

宁加一察觉到爷爷奶奶神色的变化，回家的路上，嘴上什么没有问，牵着二老暖和的老茧手，慢慢悠悠散着步走进楼道。

三人前后·进门，各自换上手工棉拖鞋。

宁在福泡了一小杯苦丁茶，冲着宁加一招手，示意她先别着急忙着码字，陪他们说说话。

“一一，今儿你叔叔，也不是，”宁在福把自己逗笑了，笑容越来越苦涩，“你爸爸今天出狱，但爷爷没有接到人。”

宁加一大致已经猜到。

“怎么说呢，我跟你奶奶嘴上说没这个儿子，可心里还是难受。他肯定也是顾忌我们，所以就自个人跑啦，哈哈哈哈。”

宋梅把手压在宁在福左手手背上，看向宁加一，“他从前连杀条鱼都要求助你爷爷，我们是万万没想到他在外面呆了几年，到了最后，居然连人都敢杀。

我这心里一阵阵的痛，总觉得里面有误会，你爸爸真不是那种狠心又冷酷的人。这孩子心善……”

宁加一卷起袖子为宋梅擦掉眼泪。

“一一啊，我们跟你说这些话，是不想让你爸爸在你心目中只是一个杀人犯的样子。”

宁加一当然知道了，而且，她不相信爷爷奶奶教养出来的孩子会干出这种又蠢又残忍的事。

“奶奶，你们也别太担心，叔叔他一定是有原因的……”

既然已经过继了，宁加一觉得自己就是大伯的女儿。

“叔叔他肯定有天会回来看看你们，不管怎么说，都这么多年都没有见，他一定很想你们。”

宁在福和宋梅在思忖：叔叔二字。

“一一，你想什么喊就这么喊，爷爷奶奶不强求你。”宁在福伸手摸了摸宁加一的脑袋，“爷爷的话也说完了，你进屋码字吧。”

宁加一看向奶奶。

宋梅笑笑摇头：“奶奶也没什么要说的了，去忙你自己的事吧。”

宁加一关上房间门，坐在书桌前发呆，直到手机铃声。

还是之前那个微信号，不同的是，加了备注：明天我兴许会去找你。

宁加一皱皱眉头，还是想不到会是谁。

“……不会是商量或者是付尤吧？”

四年了，他们有四年都没有联系，应该不会是吧。

宁加一自己都不相信。

“算了，码字码字，不要胡思乱想。”

十点半，准时熄灯睡觉。

宁加一失眠了，辗转反侧，越是想要睡着，越是清醒，以至于到最后居然饿了。

房间飘着股儿老坛酸菜的香气。

桔子也还没有睡着，站在横木上，偶尔歪着小脑袋，盯着宁加一看，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你也想吃啊？”

“咕咕咕。”

“是谁教你鸽子叫的，”宁加一答非所问，“你吃自己的，别总是盯着我看。”

桔子偏不听，就爱盯着她看，偶尔移动下位置，不知不觉就站在了食盒后面，左脚抓住站脚的位置，埋头开始吃五色粟米和滋养丸。

鹦鹉和牛一样，会反刍，嘴里嘎吱嘎吱响。

宁加一躺在床上，摸着吃饱的肚子。

“你也吃饱了吧？”

“吃吃吃。”

宁加一教桔子说话，到头来就学会了一句：吃吃吃。

“桔子，我关灯了。”

下一秒，房间变得漆黑。

“晚安，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