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前年开始，也弄个了泥瓦班，专接帮人盖房子砌砖头的活儿。很多人盖房子时要砌个放蜡烛的壁龛，或者在墙上挂蜡烛座儿之类的，所以他也与我合作过的。当初他女儿遭遇不幸的时候，我还劝过他，说起我女儿的事情，让他好生珍惜，不要再那么作贱女儿，可惜这固执老头儿不听，哎......”

“那么王至元跟您说什么呢？”

“他啊，他知道我要找些东西感谢菖蒲，便对我说，女人肯定都喜欢花啊香啊之类的，刚好他的香烛店里新来了一批延散香，这可是上好的，为了观音寺那场佛会准备的，要是我要的话，匀一点给我也行。我听他这么说，觉得也不错，就答应了。第二天我去他店里拿了六两延散香，拿去给了菖蒲，按王至元说的，教她每晚睡前燃香一两左右，安眠定神。”

“那后来，公主府还有没有人找你索要过延散香？”

“你怎么知道的？”钱关索大为诧异，“后来过了六七天吧，公主府一个宦官魏良忽然来找我，说我与厨娘菖蒲私相授受，要是我这回不多送些给他，他就要兴师问罪呢。我头痛不已，只好带他去王至元家中，准备再买些给他。结果一见面，魏良脸色就十分难看，一个劲儿催王至元拿香给他，说自己还有事马上就要走了。王至元偏偏还在里面翻个没完，我看那魏良不是好惹的，赶紧找个借口先走了。”

桑衿问：“那是哪一天？”

“我想想啊......大约是......”钱关索挠头想了许久，说，“观音寺佛会前一天。对，就是公主府有个宦官被烧死的那一次佛会的前一天。”

“当时被烧死的宦官，正是这个魏良，钱老板可知道吗？”桑衿问。

“哎哟......这可真是......”钱关索大吃一惊，本来已经耸起来的肩，顿时又塌了下去，“两位贵人，我可说实话啊！这事跟我真没关系！我就把他带去了王至元店里，然后就走了！你看，他的店铺离我又不远，我和那个魏公公，顶多只相处了那么一刻时间......要是，要是这事有啥问题，肯定出在王至元身上！”

“那么，大宁坊刘癞子死的时候，你也在现场？”

钱关索哭丧着脸，点头道：“为这事，大理寺也传唤过一次的。可我进去的时候，刘癞子千真万确已经死了！死得都快发臭了！大理寺已经查清此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放我回来了......你说，我这运气......”

钱关索翻来覆去，无非又是念叨他如何如何晦气，桑峰实在懒得写了，把自己的记录本一合，看向桑衿。

桑衿便站起，向他拱手行礼：“钱老板，今日多有叨扰，还望您不要介意我们占用您许多时间。”

“不会不会！欢迎二位常来啊......”他苦着一张脸说，“当然，下次要是不为大理寺的事情来就更好了。”

步出钱记车马店，桑峰抱怨道：“好无聊啊......翻来覆去听这些车轱辘话，能让我大显身手的尸体在哪里？本案电光火石豁然开朗的那一刻又在哪里？”

“查案本来就是枯燥的事情，你现在需要的，就是从一团乱麻之中，将那几个最重要的线头抽出来，重新将一切整理好。”桑衿说着，沿着西市的街道继续往前走。

桑峰苦着脸问：“去哪儿啊？”

“王氏香烛铺。”

“什么啊......又和那个混老头儿打交道啊？”桑峰牵着小若，一脸不甘愿，“有时候真想代替翠儿，狠狠扇那老头一个大嘴巴！你说世上有这样的混人么？”

“真相还未出来之前，说什么都为时尚早。”桑衿说着，将那拂沙系在路边的一株柳树下，走进了王氏香烛铺。

王至元正在弄蜡烛芯子，一根根芦苇被裁切后，细的粗的码得整整齐齐。他听见有人进来了，却头也没抬，只问：“要什么？”

“王老丈，生意还好吗？”桑衿问。

王至元这才慢吞吞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继续剥自己手中的芦苇叶子去了：“哦，是你。”

“打扰老丈了，此次又有事情要请教，还请不要嫌弃我们数次叨扰。”桑衿见他没有理会自己，便拉过旁边的条凳，和桑峰一起坐下了。

王至元始终专注地在弄蜡烛，桑衿也不以为意，神情如常地问：“听说魏良死的前一日，到你的店中买过延散香？”

他慢吞吞说：“香烛不分家，我这本就是香烛铺。”

“你能否详细说一说，当日魏良过来的情景？”

“那个阉人之前来过我店里，是替公主府给我拿银子来。这一次是被钱老板带来的，我还以为又是翠儿的事情，谁知他开口就要延散香，说他有头疾，晚上常睡不着，延散香用着还不错。我这边也只剩两块了，就都卖给了他，一共是三两四钱，收了他六百八十文。”

“买完之后呢？”

“我管他怎么样了，生意上门，我做了，收了钱，还有什么？”

桑衿不置可否，只说：“那天晚上，魏良失踪了。公主府的人找不到他，然后在第二天，他死在了观音寺。”

王至元慢吞吞地抬起头，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她：“难道姑娘的意思，和我有关？”

桑衿看着他，没说话。

“一个有手有脚自己能走的人，第二天还活生生出现在观音寺中，前一天到我这边买点香料，关大理寺屁事。”王至元也不理她，径自站起身，拖着几支最长的芦苇芯子，用力扎在一起，外面又用麻布捆上，做成巨大的一支蜡烛芯。

桑峰问：“这么大的蜡烛，是补观音寺那支炸掉的蜡烛的？”

“嗯，今晚浇铸烛身，明天再把彩色蜡雕成的花鸟龙凤贴上，涂装金银粉，到就能弄好了。”

这么说，做这么大一个蜡烛，看起来工程艰巨，其实在王至元这样熟练的人手中，其实也是很快的。桑衿心里想着，又看着那一桶桶的蜡，说：“王老丈真是有办法，您之前说，观音寺找了好久，才给您凑齐两支蜡烛的蜡，而如今这才几天，您自己就把蜡给凑齐了。”

“我老头儿这么多年，没存下钱，蜡倒是存下了一些。”王至元说着，慢吞吞地拖着芯子走到后面去。后面一个巨大的锅里正在融制蜡块，发出一种令人不快的味道。

他把用麻布包裹好的蜡烛芯子浸在烧热的蜡烛油中，让它吸饱蜡油，一边又拉出一个足有一人高的蜡烛模具来，然后搬出几个大小不一的桶。

他爬上凳子，用一个一尺见方的大铜勺舀起已经融化的蜡汁，一一倒满那个蜡烛模和各个桶。

桑衿随口说道：“老丈身体真好，快六十的人了，还能一个人做这么重的活。”

“哼，现在的年轻人都吃不了苦，做了两天学徒就要跑掉，有什么办法？”王至元冷冷道，“老汉我年轻时应召入伍，在弩队之中，单手就能安三石的弓弩！”

“原来老丈还为国效力过。”桑峰也不在意，又把话题兜回来，问，“这个模具，好像比做出来的蜡烛要小很多吧？”

“一丈高的模具，到哪里去找？”王至元一边倒蜡，一边说道，“下面这些桶中的蜡块，到时候也要倒出来的，到时候一块块接上去，再将大小不一的地方切削掉，涂上一层蜡，就成一整支了。”

桑峰傻傻问：“那蜡烛芯子怎么套上去呢？”

老头儿瞪了他一眼：“中间的蜡冻得慢，所以在叠好之后，先不忙着削外面，要趁中间还有点软时，蜡烛芯下面装上一个烧红的铁尖头，直接插进去，一下子就到底了。”

“原来如此！”桑峰赞叹，“果然是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诀窍！”

桑衿正在想着如何盘问王至元那个刘癞子的死时，外面忽然一声大喊：“老头儿！王至元！”

王至元没理会，径自在那里浇蜡烛。

门口那人狂奔进来，顿足大叫：“老头！你女儿翠儿......要死了！”

王至元愣了愣，那双一直稳稳持着铜勺的手一颤，随即问：“什么？她还没死？”

“没死！不过，这下可真要死了！”那人一句话，桑衿和桑峰顿时都愣住了。

“你女儿去大理寺投案自首了，说自己杀了公主府的宦官和刘癞子！”

大理寺。

原本午膳一过保准就溜回家陪夫人的少卿，今天居然还在。一看见桑衿和桑峰来了，他顿时喜气洋洋地迎上来：“真是太好啦，不费吹灰之力，凶手投案自首，这多日来的奔波煎熬，终于可以结束了！公主府给我们的压力，也终于消散了！”

桑衿一边跟着他往里面走，一边问：“犯人已经都招了吗？”

“她拿着一幅画过来投案自首的，还说那幅画是先皇手书什么的，我看那种乱七八糟的样子，可真不像。”

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到了大理寺正堂后面。大理寺并无牢狱，只在后面辟了几个净室，暂时关押该受刑拘的犯人。

翠儿正坐在其中一个房间内，怔怔地望着窗外在风中起伏的枝叶。

桑衿与桑峰、大理寺诸人进门，将门关上，叫她：“王翠儿。”

翠儿神经反射般地站了起来，待看见面前的几个男人，又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不自觉地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