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衿知道她心中尚有阴影，赶紧安抚道：“王姑娘，我们只是来依例询问，你只要如实回答就好了。”
王翠儿咬住下唇，望着她许久，默然点头。
桑衿示意她先坐下，然后站在旁边，看着大理寺的两位知事向她询问案情。
“姓名，年龄，籍贯？”
“王翠儿......十七岁，禹城人氏。”
“投案自首，所犯何事？”
翠儿的眼睛依然是红肿的，她神情恍惚地坐在他们面前，呆呆出神许久许久，才慢慢咬住下唇，含糊地挤出几个字：“我杀了人。杀了......两个人。”
两名知事显然一开始就知道她投案的原因，并无诧异，只说：“从实一一说来。”
翠儿的声音喑哑而缓慢，断断续续地说：“我杀了......公主府的宦官魏良，还杀了......大宁坊的刘癞子。”
“为何杀人？以何手法？”
“魏良曾害过我，让人将我责打致昏，又丢在街角，以至于......”说到这里，她仿佛僵死的面容上，终于显出一丝扭曲的恨意，声音也开始用力起来，“那日在观音寺，我头上的帷帽掉云，彭英沙帮我去捡帷帽时，我看到了魏良......他穿着宦官的衣服，在人群中显得特别显目。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霹雳下来，蜡烛炸开，那蜡块里面掺着各种易燃颜色，遇火就着。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就像发狂了一样，在魏良被人挤到我身边时，我用力一推，他就倒在了蜡块燃烧的火堆之中，全身都烧起来了......”
桑衿站在旁边，冷静而沉默地听着，不发一言。
知事又问：“那么，那个刘癞子的死呢？”
“刘癞子......那个禽兽......他用钱收买了我爹，但我绝不会放过他！”翠儿说到此处，终于激愤若狂，声音也变得嘶哑尖厉，听来十分可怕，“那日午时，我去大宁坊找刘癞子，因怕女子体弱，还在匕首上涂了毒药。那禽兽听到我的声音开了门，我冲上去就扎了他两刀，他逃回屋内锁了门。我想再刺他几刀，却没推开门，只好......转身跑开了。”
桑衿端详着翠儿，慢慢皱起眉头：“那么，你的毒药是从哪里来的？”桑衿追问道。
翠儿咬牙道：“彭二哥家药柜中有乌头，他教过我识药材。”
“可刘癞子是死在床上的。”
“可能......可能他受伤后爬回床上，药性发作就死了。”
崔纯湛低声问那两位知事：“她说的，和案件可对得上吗？”
一位知事点头道：“伤口虚浮不深，似乎确实是女人下的手。”
少卿点头，又问她：“王翠儿，既然你已经神不知鬼不觉杀死了两人，又为何要来投案自首，自寻死路呢？”
翠儿深深吸气，鼓足勇气直视着他，说：“这两个案件闹得禹城沸沸扬扬，也有无辜者被卷入。我虽是弱女子，但一人做事一人当。而且，我更想让天底下的恶人看一看，作恶多端必有报应！”
少卿听了她的话，也是动容点头，叹道：“此情可悯，此罪难逃啊！”
一位知事又问：“驸马爷在击鞠场受伤，你可知道？”
翠儿垂眼点头，说：“听说过......我的恩人彭英沙，当日就在场上。”
“此事与你是否有关？”
翠儿摇头，想想又点点头，说：“我罪该万死......听说彭英沙要击鞠比赛，于是那天就在家中祈祷，祈求对方云马，让彭英沙赢球......我想，我想或许是我那暗祷被菩萨听到了......”
这个解释，连少卿亦只能对那两位知事说道：“这个就不必写上了，想来也没什么关联。”
知事又问：“你拿来的那幅画，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彭英沙家中的画，大理寺要的，他一直找不到，其实......其实是我偷走了，我想大仇已报，可离开禹城了，只是没有路费。听说这幅画是先皇御笔，我想必定值钱的，所以就偷出来当掉了，可谁知大理寺却来寻找，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我只好赎回来，送到这边。”
“你可知上面画的是什么吗？”
翠儿木然摇头：“不知道......我看了半天，不过是三个墨团，就......就拿去当了十缗钱。”
知事回头对崔纯湛说道：“我们去当铺查过，此事确切。当铺的先生虽看不懂那画，但说看纸张和墨都好，装裱也不错，料想来历不凡，所以才答应了当十缗钱。”
少卿是个怜香惜玉的人，看着翠儿摇头叹息，又问：“王翠儿，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没有？”
翠儿怔怔地跪着，许久，才抬头看着桑衿，说：“桑姑娘，请您帮我转告彭二哥，今生无缘，阿茵来世衔草结环......报答他的恩情。”
桑衿只觉得心口一酸，点头道：“好。”
一群人回到大堂上，一位主事已经将那幅画取出，平展着放在桌上，给众人观看。
依然是那三个涂鸦墨团，画在黄麻纸之上，白绫绢装裱，精美的装帧，却无法掩盖那上面只是拙劣涂鸦的事实。
桑衿和桑峰好歹上次看过，所以看了几眼，肯定了是上次那幅画，便也只互相对望了一眼。
少卿几乎把脸都贴在上面了，看了又看，皱起眉：“这样的东西会是先皇御笔？这简直是大逆不道，诽谤先皇嘛！”
旁边的大理寺官吏们也纷纷附和，对于此画不屑一顾。不过话虽如此，毕竟是本案物证，等众人退下，崔纯湛亲手卷好，准备放回库房。
桑衿见堂上已经无人，便低声问：“少卿，这画......可否借用？”
少卿有点为难：“哎呀，这个啊......姑娘，这东西可是重要物证――虽然不知道有啥用――但是一般来说，案件还没定审，你要拿走，可能不合律法啊......”
桑衿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个令信，双手递到他面前：“少卿，我以王府令信作押，请少卿暂借半日，明日一早必定送还。”
少卿看着那个令信想了想，十分干脆地将卷轴递到她手中，说：“你是皇上钦点涉及此案的，与此案有关的物证什么的，你要拿去研究还不是名正言顺？给物证间写个条，直接拿走吧。”
拿着卷轴，桑衿和桑峰都是饥肠辘辘。
他们一大早出门，踏遍了小半个禹城，如今饭点早已过了，今日例食是没了，少卿让大理寺膳房赶紧给他们做了一点简单饭食充饥。
等吃完饭出了大理寺，桑衿随便向大理寺门房打听了一下那个大忙人，果然就有人说：“半个时辰前御史台的公车过来，车夫在我们这边喝茶时，说王爷正在那边呢。”
皇城之内衙门众多，个个门前都立着牌子，上书某品之下至此下马。所以桑峰和桑衿干脆就不骑马了，把马拴在大理寺，往御史台走。
桑峰一边走，一边拉着她的袖子，有气无力地说：“桑衿......我真是太佩服你了。”
桑衿用手中的册子挡着头顶正炽热的太阳，回头看他：“什么？”
“我说，佩服你的精力啊......”桑峰敬佩地看着她，“这都跑了大半天没休息，累死我了，你都不用休息一下？”
“案件发生后，就应该争分夺秒，一刻都不能延误。”桑衿说着，忽然又想起什么，说，“对了，刘癞子的尸体现在在哪儿？你还记得他那两个伤口的形状吗？”
尸体和伤口，桑峰顿时来了精神，在这炎炎夏日之中振奋得跟吃了一大块冰似得，眼睛也炯炯有神起来：“没问题！伤口我看过，记得清清楚楚！你想问什么，我张嘴就来！”
桑衿回头看他，说：“我想知道，伤口具体的形状，以及凶器刺下的方向。”“伤口一处在左肩琵琶骨下，一处在肚脐右侧的腰上，两处伤口都是从身体左侧斜向右边刺下的痕迹......”桑峰说到这里，张嘴愣了愣，然后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问，“这么说......翠儿在说谎？”
“嗯。”桑衿低声道，“如果刘癞子是站在她对面的话，以她持刀的手势，那匕首必定是自上而下刺下去的，怎么可能会有人是从左到右刺出匕首的？能造成这样的伤口的，必然只能是对方正侧卧那里的时候。”
桑峰吸了一口冷气，脸上露出困惑又震惊的表情：“可是......可是翠儿为什么要主动认罪，把这一切都揽到自己的身上？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桑衿默然看着他，许久，把目光轻轻移到他的身后。
他们看见蹲在大理寺高墙下的一个人。
彭英沙。
他蹲在那里，不知已有多久。他低着头看地上，目光茫然涣散，却始终一动也不动。
桑峰看着他许久，瞪圆的眼睛和张大的嘴巴才慢慢回复，轻轻的，不自觉地“啊”了一声。
而在他们的目光注视下，彭英沙似乎也终于感觉到了。他慢慢抬起头，向他们这边看来。过了许久，他涣散的目光终于有了一点焦距，似乎终于认出了他们，他站起来，叫了一声：“桑......姑娘......”
在嘶哑的声音中，他已经蹲了太久的脚，麻木了，撑不住他的身躯，晃了两下，整个人跌坐在地上，灼热的日光下，滚烫的泥地，他整个人似乎都被烤干了，也没什么感觉，只扶着墙又站起来，向他们一步步走来。
桑衿面带着复杂的情绪，注视着他。
而桑峰赶紧跑过去扶住他，彭英沙身材十分高大，桑峰的身材已经算高的，他却更高了两三寸，压在身上时，连桑峰都踉跄了一下。
“彭二哥，你怎么了？”桑峰扶着他，赶紧安慰他，“你别急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