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蕴见这花烛这么精巧，便回头问：“老板，你这蜡烛卖吗？”
“不卖。”他一口回绝。
王蕴脾气甚好，碰一鼻子灰也只能笑笑，说：“嗯，这东西往店里一摆，就是最好的招牌。”
他们往外面走去，清风吹过，那蜡烛上的铃铛轻晃，花叶铜片交相敲响，声音清脆，如仙乐入耳。
桑衿不自觉地又回头看了那对花烛一眼。
王蕴站在她的身旁，低声说：“你若喜欢的话，以后你成亲时，也可以让他做一对这样的花烛。”
桑衿闻言，只觉得心口猛地腾起一股混杂着窘迫惊愕的热潮，让她的脸顿时通红，那通红中却又夹杂着一种冰凉如针的尖锐刺痛，直刺入她的四肢，让她身体连动都不能动。
王蕴瞧着她身体僵硬的模样，便笑了笑，那笑意是勉强而又包容的，他的声音也是温柔一如既往：“当然是开玩笑的，那还要等你家的案件真相大白呢，是不是？”
她也不知自己该点头还是摇头。
面前这个人，明知道她的名声已经如此败坏，有关于她的传言中，总有一个晋泽的存在――可他却刻意忽略了。
许久许久，她才用干涩的喉音应道：“是，等我家的冤案，真相大白的时候......”
仿佛被自己的话提醒，她在这一刻，仿佛猛然清醒过来。
桑衿，你不是早就已经发过了誓，这尘世的一切，永远不能再影响到你？
晋泽，不是她目前需要考虑的东西。
所以她抬头朝着王蕴笑了笑，声音略带沙哑，但语气十分平静：“王都尉开玩笑呢，这辈子，能与谁成亲？”
王蕴怔愣了一下，然后也自嘲地笑了出来，说：“对......是我不该开这样的玩笑。”
他们离开了香烛铺，又到不远处的钱氏车马店看了看。车马店的掌柜一看见王蕴，赶紧迎出来：“哎哟，王都尉！今天大驾光临，实在有失远迎了！”
钱氏车马店与禹城军营做过几桩大买卖，自然是熟悉的，几个人将他们迎进店内，煮茶水弄果子一阵忙。
王蕴止住他们，说：“只是路过看看而已，不用忙了。”
“唉，王都尉，真是对不住啊，您看，我们钱老板这一进去，我们店内真是不知怎么办才好......”掌柜正说着，后面钱夫人和三个孩子也赶来了，哭天抹泪地跪倒在地求王蕴帮忙。
王蕴一向温和有度，见他们这样闹哄哄的，也不觉苦笑，说道：“这事我可说不上话，你们若要伸冤，去大理寺吧。”
“这位......这位姑娘是上次来找过老爷的，据说是大理寺的！”仆从闻言，赶紧指着桑衿对钱夫人和掌柜说。
于是一家老小又向着桑衿求情，钱夫人哭得最凶：“我们老爷真是好人哪，日常最谨慎怕事不过的，怎么可能会去杀人......”
桑衿赶紧扶起钱夫人，说：“其实我过来也是有事相询，不知你们可知道当日给刘癞子修缮房屋的是哪位管事？”
掌柜的赶紧说：“修缮房屋的账目在旁边一家门面，我马上去找，看看那天究竟是谁过去的。”
“若方便的话，找到他后便立即去大宁坊刘癞子家，我有些许小事，办完便过去等他。”桑衿说着，想了想又说，“将那个通下水道的张六儿也喊上。”
“是是，一定尽快就过去！”
两番折腾，等桑衿与王蕴到了大理寺时，桑峰和彭英沙已经在等她了，彭英沙怀中抱着个小孩子，身后站着两个陌生男女。
“是我大哥大嫂，刚好带着孩子在我家，听说接阿茵回家，所以他们都一起来了。”彭英沙说道。
彭英沙的哥哥叫彭伟沙，与弟弟一样身材高大，他和妻子只拘谨地笑道：“阿茵是我们家人，今天接她出来是喜事，当然要来的。”
桑峰也说道：“是啊，要不是彭老爷子刚刚痊愈，被我们劝阻了，不然他也要过来呢。”
桑衿见彭家人这样诚心实意对翠儿，心中也觉得宽慰，含笑点头道：“大家稍等，我进去接阿茵出来。”
难得今天少卿居然还没走，而且看起来心情很不错，一看见她就笑着招呼道：“桑姑娘，又在为王爷奔走啊？”
桑衿赶紧行礼，又将王府的令信取出呈上，说：“王爷说，此案既然已经另有更重大的疑犯，而王翠儿在公主薨逝时绝对没有作案可能，是以让我来与少卿商量，是否先让王姑娘回家候审，否则大理寺净室中老是留着一个姑娘，似乎也不妥。”
“哦，这事啊，简单。”少卿让身旁的知事取过一张单子，让桑衿填了，然后便亲自带着她前去提人。
桑衿一路走过空荡荡的其余几间净室，问：“不知钱关索现在哪里？”
“他啊？已经转到刑部大牢了。”少卿漫不经心道，“人证物证俱在，他今天上午招供了。”
桑衿顿时愣住了，急问：“招供了？”
“是啊，招了。”少卿见她直盯着自己，那双清湛的眼睛，仿佛能在片刻间洞悉一切。他不觉心虚地避开她的眼，压低声音说，“桑姑娘，这案子......已经结了。这么快就破案，而且证据确凿，皇上与郭贵妃也都深信不疑，大理寺立了大功，刑部也能交代，你说这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桑衿站在净室阴暗的屋檐下，沉默许久，才问：“钱关索......怎么招的？”
“怎么招的，公公你还不知道么？”少卿眼瞧着檐下光秃秃的青砖地，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刑部派了个最有手段的令史过来，带了一整套工具。据说他刑讯过一百二十多人，没有一个不招的，钱关索也......逃不过。”
桑衿皱眉问：“公主的死，他也认了？”
“认了。昨天下午认了刘癞子，晚上认了魏良，到今日凌晨，画押招认自己杀了公主。”
桑衿只觉得胸口微凉，只能木然说道：“果然好手段。”
“案宗已经火速誊抄好上呈皇上，估计这会儿宫里就会把皇上的旨意传回来了。”少卿说。
原来他今日用过午膳后还不回家，是为了等这个。
桑衿默然，身后铁链声响，翠儿已经被带了出来。她在净室中呆了几天，颇为憔悴恍惚，抬眼看见桑衿时，勉强朝她点了一下头。
“王翠儿，今日由王府作保，你保释至普宁坊。直到本案完结之前，你不得离开普宁坊，如大理寺与刑部有需要随传随到，明白吗？”
“是，明白......”
桑衿帮她将彭英沙送来的铺盖卷好拿上，带着她走出大理寺。
她走出大理寺，一眼看见站在外面等候她的彭英沙，一直恍惚木然的脸上才终于呈现出悲哀与欢喜来，眼泪扑簌簌便滑了下来：“彭二哥！”
彭英沙将孩子放下，奔上台阶，将翠儿的双手紧紧包在自己掌心，捧在心口，望着她许久，才哽咽道：“阿茵，我们......回家。”
站在旁边的人看着他们，都露出会心的笑容。就连被彭英沙大嫂牵住的孩子也抬起手，冲着翠儿喊：“姨姨......姨姨......”
喊了两声之后，他忽然转过了脸去，拼命俯身朝着衙门前的路旁大喊：“哥哥，哥哥！”
见孩子几乎都要挣扎出自己母亲的怀抱了，彭大哥赶紧过来帮着抱住，一边转头看向街上。
正从街的那一边经过的，是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他自街边的榆树下走过，听到孩子叫他的声音，便转过头，向着这边看来。
平淡无奇的街道，因他一回头，似乎隐隐亮了起来。
桑衿的目光，在他的面容上停住，她的呼吸也停滞了。夏日的阳光，午后的热风，让她觉得窒息般的痛苦。
在这样炎热的夏日中，那人却一身不染凡俗气息的澄澈气质，略微纤瘦的身材直如洗净尘埃的一枝新竹，尚带着淡淡的光泽，清致之极。
他微笑着走来，抬起双臂抱过一个劲儿向他扑来的孩子，将他拥在怀中，一边笑道：“原来是阿宝，你还记得我呀？”
桑衿默然退了一步，将自己的身子藏在了大理寺门口的大树之后，免得自己让场面变得尴尬。
彭家人认出他是将孩子送回家的恩人，赶紧上来道谢。
晋泽抬手帮孩子遮住头顶的太阳，将他抱到树荫下。桑峰赶紧凑上去，一脸仰慕：“这位兄弟贵姓？上次听彭二哥一个劲说你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我还不相信，今天亲眼见到，彻底信了！”
他闻言只是微微而笑，说：“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故人的刻意挖苦，遇到桑峰这样的人，几乎是不可能甩脱的，所以他也只能将孩子放下，对着他拱手行礼道：“在下晋泽，国子监学正。”
“什么？你是国子监学正？”桑峰闻言顿时跳了起来，“太不公平了！我当年在国子监的时候，全都是一群白胡子老头儿！要是当时有你这样的学正，我至于天天逃学掏鸟窝去吗？”
晋泽解释道：“在下受荐入京，不过旬月。幸蒙国子监祭酒青眼，暂任周礼教学。”
“真是太厉害了！你年纪这么轻，怎么就能当上国子监的学正了！我至今还背不全周礼呢。”说到这里，桑峰才愣了一下，又问，“国子监学正......晋泽？”
他点点头，不再说话。
心里暗暗地涌起一种黯然的情感，让她无法抑制地靠在了身后的树上，默然无声地听着自己的呼吸。
晋泽并未理会桑峰的异样情绪，他依然微笑着，俯身摸了摸阿宝的头发，然后对彭英沙与彭伟沙说道：“国子监那边还有点事，我得先走了。”
彭英沙赶紧拉过翠儿，说：“这是我的......未婚妻，我们马上要成亲了，到时候请你过来喝喜酒，你可一定要来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