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王转头看向桑衿，面容上是惯常的那种柔和笑意：“桑姑娘，此案既然已经揭晓真相，想必你也终于可以松口气，休息一下了，怎么还是心事重重、思绪万千的模样？”
桑衿尴尬低头道：“是，多谢鄂王爷关心。”
鄂王又悄悄问顾伏桦：“四哥，你让我把那张画带过来，是有什么用吗？
“嗯。”顾伏桦点头，说，“此案种种手法，应该就是从父皇的遗笔中而来。”
“可......父皇去世已有十年，如今怎么忽然又牵扯到这样一个案件？”鄂王疑惑地问。
顾伏桦还未回答，外边宦官列队进来，皇帝已经到来。
与他一起进来的，还有贵妃。大理寺的人赶紧去后面搬了椅子过来，让她坐在皇帝后面。
等一干人等坐定，少卿一拍惊堂木，下面一片肃静。
钱关索被带上来，同时呈上他这几日在大理寺中的供词，已经誊写清楚，只等他签字画押。
“钱关索，你杀害永昌公主，魏良，刘癞子三人，证据确凿，还不快将作案经过一一供出，认罪伏法？”
钱关索被折腾这几日，原本白胖富态的人如今瘦了一圈，虽然还胖，却已经丧尽了精气神，只剩得一身死气。
他披头散发穿着囚衣，跟个猪尿泡似的瘫在地上，听到问话，他似乎想用双手撑起身子回话的，但那双手已经满是燎泡，又在水里被泡得反白，十根手指上连一片指甲都不剩了。他吃不住痛，只能依旧瘫在地上，低声哼哼着：“认罪......认罪......”
“从实招来！”
“罪民......觊觎公主府的奇珍异宝，所以买通了公主身边的宦官魏良，与他一起盗取了金蟾。一切都是罪民瞒着家人的......我家人绝不知晓......”
少卿没理他，径自问：“魏良因何而死？”
“只因......我们分赃不均，他和我翻脸，罪民怕此事泄露，就......在观音寺和他一起参加佛会时，借着蜡烛起火而将他推到火里烧死了......”
“刘癞子的死又是为何？”
“因为......”钱关索木然地蠕动着嘴唇，脸色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死灰色，那眼睛深陷，就像一个洞，什么亮光都没有，“罪民杀死魏良时，恰好被他看见了，后来他勒索我，我就趁着手下人清理下水道时，把人支开后，爬进去把他也杀了......”
少卿不动声色地看了皇帝一眼，见他只凝神端坐，稍微放下了心，于是又问：“那么你又为何杀害永昌公主？”
“罪民......罪民......”他嘴唇蠕动着，眼睛看向坐在后面的皇帝几人，终究还是不敢开口。
少卿一拍惊堂木：“若不想再受皮肉之苦，就快点从实招来！”
“是......是罪民贼心不改，听说公主梦见自己最珍爱的九鸾钗不见了，所以罪民就又潜入公主府窃得九鸾钗......谁知那天在街头，罪民一时兴起拿出来看时，居然被公主看见了，她追到僻静处，罪民一时失手，就......就......”
皇帝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死死盯着钱关索，愤恨而绝望，在这一刻，他恨不得自己是个普通的坊间平民，这样，就能放任自己扑上前去，将面前这个杀害自己女儿的恶人狠狠痛殴一顿，至少，能让自己的怨恨发泄一些。
贵妃咬牙切齿，呼的一声站起来怒吼道：“皇上，必得当堂杀了他，为永昌报仇！”
皇帝抬起手，制止住她，咬牙道：“有三司使在，何须我们！”
桑衿站在顾伏桦的身后，专注听着钱关索的供词。
钱关索身上遍体鳞伤，声音半是呻吟半是哼哼：“一切......只与罪民一人有关，罪民的妻儿亲友并不知晓......罪民认罪......”
“既然如此，签字画押。”少卿将大理寺丞记录的供词拿过看了一遍，让人拿去给钱关索画押。
钱关索委顿在地，勉强撑着看了一遍，然后用那双已不堪入目的手握起笔，合起眼睛，就要签上自己的名字。
就在此时，忽然“啪嗒......”一声闷响，打破了堂上的肃静。
是站在堂旁的翠儿，她可能是被吓到了，再加上本来就身体柔弱，竟一下子瘫倒在地，昏了过去。
而钱关索的手一抖，那支笔上的墨顿时在供词上画了一道长长的痕迹。
站在翠儿身边的桑衿，赶紧抬手将她扶住。彭英沙焦急地看着翠儿，见她两眼涣散，全身冰冷，赶紧对堂上说道：“崔大人，阿茵......翠儿她自大理寺回来之后便身体虚弱，恐怕这情况，无法再在堂上听审了......”
少卿看着她青灰的脸色，也觉得情况似乎很不好，便回头看皇帝。
皇帝只盯着钱关索，问：“她是谁？”
“她是原先的一个嫌犯，如今事实证明，她确与此案无关――因公主薨逝之时，她就被关押在大理寺。”
皇帝挥挥手，说：“这种闲杂人等，快抬出去。”
彭英沙赶紧抱起翠儿，想要带着她出去，少卿又说道：“彭英沙，你也是本案相关人等，不宜擅自离堂。”
顾伏桦便示意侍卫扶住翠儿，让他带着她出去。
翠儿茫然无知，她记得刚才自己明明好好的，结果桑衿一碰自己的肩膀，她闻到一股香味，就倒了下去。而这么一下晕过去之后，也马上就恢复了。
她看了看彭英沙，正想告诉他自己没事，却听到桑衿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逃！”
她愕然睁大眼睛，想看一看桑衿的神情，问明她对自己这样说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桑衿却已经越过她，站到了堂前。
翠儿被侍卫扶着，走到门口。大理寺的门吏指着翠儿问：“公公，这是怎么回事？”
“她好像犯病了，皇上口谕，将她立即抬出去。”说着，景毓放开了她，示意她，“还不快走？”
翠儿站在已经十分炽热的夏日阳光之下，看了看大理寺的大门，觉得大脑微微晕眩。
桑衿在她耳边说的话，又隐隐回响――
“逃！”
她恍惚地一迟疑，然后立即转过身，快步向前走去，汇入了禹城朱雀大街的滚滚人潮之中。
大理寺已经誊写出新的供词，再次拿到钱关索的面前。
钱关索看着这张供词，手抖抖索索再次拿起笔，那双近乎干涸的眼睛，哀求般地看着少卿。
少卿点点头，说：“你及早招供，或许还能保住自己家人性命。”
钱关索眼中一片绝望，只能狠命一咬牙，闭上眼，就要把那支笔落下去。
“等等。”
一个低沉而缓慢的声音打断了此时堂上的寂静。
正祈祷着千万不要横生枝节的少卿，明白自己终于还是避不过这个坎，只能苦着一张脸，看向自己的顶头上司。
堂上所有人，也都将目光转向了声音的来源。
说话的人，自然是顾王爷顾伏桦了。
他端坐在椅上，思索道：“少卿，你断的这桩案，本王有几件事情不明，还需你释疑。”
少卿眼泪都快下来了――顾王爷爷你知不知道此事事关大理寺上下一干人的身家性命？你又知不知道你自己就是大理寺最高长官这个事实？
“还请......王爷明示。”
“既然一开始偷盗金蟾需要魏良，为何后来又仅他一人便可以顺利偷到九鸾钗呢？而且我曾听说永昌做了那个梦之后，十分担忧有人会窃取九鸾钗，因此在自己府中妥善珍藏――既然如此，没有了魏良里应外合，犯人又是怎么窃取到九鸾钗的？”
堂上顿时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思忖着，不敢开口。
皇帝看向少卿：“少卿。”
少卿不敢应答，只是后背的汗迅速渗透了衣裳：“臣......臣还......”
皇帝见他如此，又一指半趴半跪的钱关索：“你说！”
钱关索体若筛糠，趴伏于地，说不出话。
皇帝咬牙恨道：“你若不从速招来，朕抄你九族！”
钱关索言语混乱，仓惶说道：“罪民......罪民曾带着一群人去公主府清理下水道......罪民从水道中潜入的......”
“公主所住之处是高台，所有饮食及用水，都是侍女与宦官们送上去的，那里哪来的水道？”皇帝愤然道，“少卿，你倒是解释一下，犯人如何盗取凶器九鸾钗？”
少卿无言以对，赶紧站起认罪：“臣疏忽！臣为早日让凶手伏诛，以慰公主在天之灵，因此急于审案，日以继夜，精神不济，竟疏忽了此重大线索！臣恳请皇上稍作等待，容臣等再行审讯。”
大理寺丞立即召唤几位主事与知事商议。一直袖手旁观的御史中丞蒋馗慢悠悠地问：“少卿，犯人所做的事情，为何还需你们商议？”
少卿对于他云井下石的行为也不动怒，只说：“只因当时审讯时，是刑部派人来与大理寺协同审问的，因此我部担心是否因沟通不畅而出了差错。”
本想置身事外的王麟，见自己终于被扯进去了，只好拱手道：“确有其事，但我忙于事务，只让我部出最好的人手，尽最大的力，至于其他，本部侧重以律定罪及刑罚事，就无法帮忙太多了。”
皇帝听三法司互相推诿，个个只会搅浑水，只能回头看向贵妃，见她呆呆坐着，失去女儿之后，一下子像老了好几岁，不由得心下惨然，觉唯有她与自己才是风雨同舟。
他站起身，喝道：“都给朕闭嘴！”
众人立即噤声。
皇帝的目光越过满堂众人，终于落在桑衿身上：“桑衿！”
桑衿赶紧应答：“臣女在。”
“你是朕钦点辅助大理寺的人选，关于此案种种，你有什么看法？”
桑衿望着他说道：“此事纠葛甚多，绝非只言片语可以解释。公主之死，也是各个环节一步步勾连造成，有巧合有人为，无法单独拎出来解释。若陛下允许，臣女恳请从魏良之死讲起，将目前所发生的一切，从头至尾讲给陛下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