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珠踉踉跄跄地被他们拖着往外走，她的眼睛看向钱关索，原本因为哭泣而低沉的嗓音，在此时终于嘶哑地吼出来：“钱关索，我这一辈子......从始至终，都被你毁了！我死都......不会原谅你！”皇帝抬了一下手，示意衙役们停一下。珠珠萎顿地跪倒在地上，伸出自己那双手哭喊道：“你看，我手腕上的胎记没了，为什么？因为我为了保护公主，手腕到手肘全部烧伤了，伤口溃烂高烧多日差点死掉，才换来公主念我忠心，将我调到她身边作贴身宫女！公主幼时有一个从宫外带来的小瓷狗，然而她不慎摔破割伤了手指头，皇上与贵妃认定是我没照顾好公主，让我在碎瓷片中跪了一整夜，跪到失去意识倒地才被饶恕......我膝盖鲜血淋漓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烧伤的时候，你在哪里？我高烧欲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把我卖掉，拿了卖女儿的钱发家了，然后因为良心不安，惺惺作态来找我，毁掉了我最后的幸福，你――”她胸口剧烈起伏，眼泪滚滚云下，气息噎住，再也说不出话来。“是爹......”钱关索望着自己的女儿，嗫嚅着，许久许久，才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喑涩。他说了这两个字后，想了想，又艰难地改口说，“是我......对不起你，杏儿......是我对不起你......”他再也说不下去，嚎啕痛哭出来，他本来就是个又丑又矮的胖子，现在哭得整张脸都扭曲了，更是显得丑陋。但所有人都无法出声嘲笑他，只看着他们父女，满堂沉默。皇帝的声音，打断了此时的沉默，说道：“你生前服侍永昌，还算尽心。如今身犯重错，朕格外开恩，允你追随主人而去。”珠珠咬牙把眼闭上，再不说什么，也不看堂上人一眼，任由别人把自己拖了出去。贵妃看着她的样子，愤恨道：“永昌之死，她是罪魁祸首之一，如今死后还能陪着永昌，陛下为何要给她这样的恩德！”没有人附和她，也没有人回答她。就连钱关索，也依然呆呆跪在那里，只是那张灰暗的脸上，眼泪汩汩而下，似乎无法断绝。皇帝示意把钱关索也带出去，他回头看桑衿，右手紧攥成拳，因为太过用力，青筋根根爆出，与他面容上突突跳动的肌肉一般，触目惊心：“那么，唆使珠珠偷盗九鸾钗，又杀害公主的人，究竟是谁？”桑衿默然向他躬身行礼，说道：“仅凭一根钗尾，永昌公主当然不可能认出是九鸾钗。然而，就偏偏有一个人，擅长制作各种栩栩如生的花鸟龙凤，一夜时间，在断钗上接续一个假的九鸾钗头，并不是难事。”桑峰摇头道：“桑衿，这不可能呀，就算是粗制滥造，就算是最熟练的玉匠，但要雕镂一支玉钗也需要好几日，何况是九鸾钗这样繁复的大钗――更何况，他又去哪里找同样一块九色玉呢？”桑衿反问：“为何要用玉呢？反正只是在混乱人群中让公主远远看一眼，那么，用调好颜色的蜡，做一支九鸾钗，她又怎么会在仓促间认得出来？而且，一夜时间，用蜡做一支玉钗，不是绰绰有余？”鸦雀无声的堂上，所有人的目光，都云在王至元的身上。贵妃一边缓缓摇头，一边垂下眼睫，眼中的泪水无奈而悲戚地滑了下来。而皇帝瞪着王至元许久，重重地退了两步，跌坐回椅中，他说不出话，只用愤恨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王至元。王至元此时的目光，只投向堂外的天空，静默不语。他的侧面，那一道道皱纹，就像是岩石上风化的沟壑。他遥望着天边，似乎看着自己的女儿越奔越远，终于远离了他，远离了这个可怕的禹城――在她，还不知道父亲为她所做的一切时。或许，她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她曾怨过，曾恨过的父亲，为她做过什么。桑衿望着王至元，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但她终于还是开口，说：“王老丈，你要为你的女儿复仇，我理解你这种心情。但你不应该为了掩饰自己，而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少卿赶紧小心翼翼地请示皇帝，问：“圣上，是否要给王至元上刑，让其招供？” “不必了，我认罪......我杀了三个人，魏良，刘癞子，永昌公主，都是我杀的。”王至元打断他的话。压抑在堂上的气息，并没有因为他认罪而有拨云见雾的感觉，反而越发凝重。桑衿叹了口气，说：“在此案之中，永昌公主虽然间接伤害了你的女儿，但她毕竟是无心之失，而且她这样的身份，你却执意要杀她，又是为什么？”“永昌公主......我其实并没有想杀她。毕竟如你所说，她并不是直接把翠儿害成这样的人。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翠儿要向大理寺投案自首，说自己是杀人凶手。可我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危在旦夕，我也更不能去投案自首，祸及女儿啊！”王至元说着，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勉强说，“这个时候，我想到了永昌公主，我想，这一切事情都是因她而起，大约只有她，才能救我的女儿了。所以我诱使珠珠为我偷了九鸾钗出来，谁知她却只给了我一半。但我虽没能从珠珠手中骗到九鸾钗，但已经看清了那钗头的模样，所以我揣测珠珠应该不敢将坏掉的九鸾钗交给公主，于是就像你所说的那样，用蜡赶制了一支九鸾钗，远远看去，就跟真的差不多。”桑衿又问：“你对公主府的事情似乎很熟悉，是不是豆蔻告诉你的？” “是，她与我家来往很少，但翠儿的母亲毕竟是她姐姐。我今年去春娘坟上祭扫时，她也来了。我匀了一点香料给她，但她说公主府的规矩，外人收受的所有贵重东西都要上交给公主的，公主身边有个十分贪心的魏良，又有头疾，有香料肯定会被他拿走，尤其是安神的。”“可是，公主做了九鸾钗丢失的梦，你又是从何得知？”“是那日魏良到我店中，被我用香迷倒之后，我将他绑好，他曾迷迷糊糊以为自己身在阴曹地府，所以吓得什么都说，我问了几句，他就说了公主的梦，还说看到公主偷偷见钱关索的事情，我联系上钱关索最近得意洋洋炫耀自己女儿送的金蟾，又听说公主身边的侍女珠珠手上有伤痕，帮公主冒充得很好，于是我猜想，珠珠或许就是钱关索的亲生女儿了。”桑衿默然点头，身后皇帝已经暴怒地打断了她的询问：“别问这些有的没有的！先把杀害公主的事情，一五一十招供出来！”王至元垂下头，说道：“我拿着假的九鸾钗，偷偷躲在公主府外，跟着她到平康坊。被堵在路上的公主下车，顺利地被我引了过来。我在混乱之中将她带到无人处，向她坦承了自己杀她府上的宦官和那个刘癞子的罪行，跟她说我女儿是冤枉的，求她救救翠儿。她却看都不看我一眼，只看着地上的草芥冷笑。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她让大理寺释放翠儿。可公主情绪极差，劈头便只让我们父女俩都洗干净脖子等着，她说......她说，不仅你要死，你女儿活不了！”皇帝听他讲述永昌公主临死前的模样，他坐在椅上，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自己女儿肆无忌惮、骄傲任性的模样。那锋利单薄的五官，就像一枚最易折断的冰凌，却偏偏还如此倔强固执。皇帝觉得自己的胸口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用力抓着椅子扶手，死死地瞪着王至元，却无法挤出一个字。“那个时候，我害怕极了，公主若走了，我和翠儿，都要死了......我已经杀了两个仇人，年纪也大了，死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可翠儿......翠儿这么年轻，就跟刚抽出的花苞似的，她怎么可以和我一起死？”王至元说到这里，终于一反之前的缄默低沉，他激动地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要把那里的血给呕出来，“那一刻，那一刻我忽然想......和此事有关的，已经死了两个人了......如果公主也死了，不就可以证明，正在大理寺的翠儿，她......她是无辜的吗？”在满堂寂静的人中，王至元的嗓音嘶哑干涩，却让众人都不知如何以对。“所以，我就......赶上她，将那支钗尾，刺进了她的心口......”贵妃发出疯狂的叫声，眼看就要扑到堂上来。她身旁的宦官与侍女忙将她拉住，却无法阻止她恸哭失声：“陛下，永昌......永昌竟死在这种小人之手！陛下......”皇帝坐在椅上，仿佛已经完全听不到、看不到，只是坐在那里，巨大的悲痛淹没了他，让他一时无法动弹。桑衿低声说道：“王至元，整个禹城都在说，你嫌弃自己的女儿，将她赶出家门，又贪财无耻......然而我知道，这一切都只是你为了保护你的女儿翠儿而已。其实，在她被刘癞子侮辱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报仇了。魏良是公主府的宦官，公主府有心要保他，你知道自己无法走官府这条路，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动手，亲自杀了他们！”她的目光落在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脸色仓皇凄凉的彭英沙身上，停了许久，才继续说了下去：“可你知道，这事若是一旦败露，不但你会死，你的女儿，也一定会被你牵连，到时不死也要流放。于是你在下定决心要杀人的那一刻起，就把翠儿赶走了。你给她丢了一条绳子，逼她去寻死，其实就是想当众与她断绝关系，让她远走高飞，不受牵连。然而我想你一定偷偷地跟着她，不然的话，你又如何能不偏不倚寻到彭英沙家，被翠儿撞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