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衿见他沉默，又感觉到他的手掌微烫，覆在自己的手背之上，让她感觉到不自觉的一阵异样紧张。他低声说：“前方好像是座庙，你停一停。”她“啊”了一声，赶紧探头去看，然后惊喜地说：“是了，就是这里！看来我的记忆没错！”他微侧过头，凝视着她欢欣的表情，说：“不知道这么破败的庙里，有没有人。” “应该没有，因为去年这个庙里，发生了一起血案。”桑衿跳下马，拉着涤恶往前走，辨认着地上稀疏的一条草径，“庙里本有一个主持两个和尚，在主持和尚死后，就这样的小破庙，为了争主持之位，一个和尚把另一个杀死了，悄悄埋在后面的园子里。”顾伏桦随口说道：“这样的破庙，也有人来，发现血案？” “是他们运气不好。”桑衿牵着涤恶绕过小溪大石，说，“我......和晋泽当时入山游玩，结果走错了道路被困在了山里，顺着小路就走到这里来了。而我在拜佛的时候，发现了宝幢上的一滴暗淡血迹，那形状，是喷溅上去的。”顾伏桦点头道：“无论如何，庙里人就算偷吃鸡鸭荤腥，也不可能在大殿上宰杀。”“是，我按照那滴血飞溅的痕迹，推断出那个人当时应该正跪在佛前蒲团上敲击木鱼，而凶手应该是从他的身子后面悄悄过来，一刀扎在后背。以鲜血飞溅的高度和角度来看，只有敲击木鱼的那个地方最有可能。”

 “所以，从中也可以推断出，死者应该是一个和尚？”“对，而能在一个庙里，肆无忌惮杀害一个和尚又不怕被人发觉的，而且还能将凶案现场清理得如此干净的，或许就是如今剩下的那个和尚。”桑衿已经牵着马到了黄色的土墙前，抬手将结满蛛网的门推开，“于是我当时就有意与和尚套话，他说主持前几日死后，师兄也云游去了。我便指着殿中木鱼前的蒲团，问他，那么现在跪在那里一直敲木鱼的和尚是谁，为什么一直瞪大眼睛看着你？”她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抿嘴一笑：“结果你猜怎么的？他顿时吓得瘫倒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所以，那和尚被抓之后，这庙便一直空着了？” “是呀，看起来，就连偶尔会来上香的信徒们也不来了，毕竟，这庙里发生过血案，哪还算佛门圣地？”庙很小，只有一门，一前殿，一后殿。墙已经有几处倒塌，院中荒草足有半人高，朽烂的门窗发出一股霉臭味。幸好殿旁厢房里矮床尚存，她赶紧先搀扶着顾伏桦坐下，然后拿着昨天撕下来的布条到屋后山泉洗干净，将矮床擦了一遍，扶着顾伏桦躺下，给他又服了一遍解毒药，换了金创药，用湿布给他敷着额头。顾伏桦躺在床上，高烧让他有点迷糊，暗暗的灼热侵袭着他的知觉，他尽力坐起，靠在窗口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分开院中半人高的蒲苇，向着前殿走去。院子里的蓬蒿和白茅开了雪白蓬松的花朵，随着她的行走而摇动，如同云朵般漂浮在她的身边，她先向殿上的菩萨拜了一拜，然后将案上残余的两三只香烛都扒拉了下来，拍掉灰尘就塞到了自己的袖子中。顾伏桦不觉趴在窗棂上，微微笑了起来。桑衿一回头，隔着乱飞的蓬絮，看见顾伏桦隔窗的笑意，那笑容撞入她眼帘，猝不及防的一个意外。她不觉就脸红起来，慢慢蹭到他的窗前，有点尴尬地说：“我想，晚上我们或许用得着。”顾伏桦将下巴搁在手肘上，唇角一丝浅浅的弧度，凝望着她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先拜拜菩萨呢？”桑衿诧异地看着他：“你到别人家里借宿还要拿东西的时候，不要先跟他说一声吗？”顾伏桦终于忍不住，含笑的目光温柔地云在她的身上，将话题转了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被人发现了，那样的重伤，在山林中恐怕支撑不了多久。”桑衿知道他说的是那个俘虏。她反问：“王爷与他熟识吗？”顾伏桦又瞧了她一眼，却并未说话，只淡淡“嗯”了一声。桑衿在心里想，一个过目不忘的人，禹城十司中当然没有他不认识的人吧，而且就算那个人尽力掩饰声音，他应该也能从他的声音之中听出来。既然知道那个人的身份来历，那么，他一定已经猜出了幕后的主使和原因吧。但桑衿等了许久，见顾伏桦再也没有说什么，也只能先放开一边了。“你感觉怎么样？”她犹豫了一下，摸了摸他的额头，入手滚烫，高烧严重，看来光敷湿布没啥效果。可是在这样的荒山之中，除了靠他自己，也实在没办法了。她唯一的用处，大约就是跑到外面找吃的去。山林荒芜，几棵无人打理的果树无精打采地挂着几个未成熟的果子，她摘了果实，又在山间摘了大捧的马齿苋回来。等回了小院子一看，顾伏桦居然已经坐在阴凉处等着她了，还给她丢了一只胖胖的野兔。“哎......不会吧，别人是守株待兔，你守着院子也能有兔子啊？”她早已在屋外洗好了两个梨子，先递给他一个。顾伏桦接过来，说：“我也是坐着没事，兔子上门了，反正有俘虏那边拿过来的弓箭，就射了一箭。”她开心地捡起兔子，说：“真好，王爷坐着不动都比我强。”两人历经了生死，在这样的荒郊野外也忘记了主仆之分，说话也显得随意很多。顾伏桦看着她眉开眼笑的样子，说道：“是啊，以后我打猎，你做饭，有时候吃吃生鱼脍，有时候烤只兔子煨个芋头什么的，似乎也不错。”“那敢情好啊，只是怕王爷放不下朝野大事呢。”她提着兔子看着，说：“准头不错，就是力道好像不足，连脖子都没穿透，王爷还要好好养身体呢。”“不是对着脖子射的。”顾伏桦淡淡地说，“是对着眼睛射的，我的手已经不稳了。”“眼睛啊......”她觉得心口隐隐有些难过。当初百步之外射杀庞勋的那双手，如今竟然不仅力道不够，连准头也大失了。顾伏桦仰头看着天空，用无比平静又低喑的口气，轻声说：“或许是真的......要应验那个字了。”这平淡的口气，让桑衿的睫毛猛地一颤，心口仿佛被一根针重重刺入，猛地停滞了跳动。她赶紧将那支箭举起来，说：“不是的！王爷您看，这支箭的箭杆，光滑度和笔直度都太差了，这弓箭造得这么差，能不影响么？后羿拿这样的弓也没辙啊！”顾伏桦垂下眼睫，也不说话，看着自己手中的梨子许久，然后无意识地举起，咬了一口。然后，一种异常强烈的酸涩，让泰山崩于前而从不色变的顾王爷顾伏桦，一边皱眉一边吸气，几乎连眼泪都被酸出来了。桑衿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捏着手中的梨子，瞠目结舌。顾伏桦丢了梨子，踉跄地扶墙走到屋后小泉边，掬了一捧水赶紧喝下。而桑衿站在他身后，一脸复杂神情。他站起，仰头看天，问：“你这是什么表情。”她感慨地说：“居然能在无意之中得知顾王爷的弱点，臣女一时心情复杂。”他郁闷地看了她的神情一眼，将脸转向一边：“本王饿了。”桑衿赶紧跑到外面，开始料理那只兔子。从俘虏那边缴获的东西很有用，里面一整套的燧石、艾绒都包在油纸之中，一打就着。铁器贵重，屋内的锅当然早就被人拿走了，幸好她还找到了个瓦罐，和兔子一起洗干净之后，塞了半只兔子在里面炖汤，半只兔子在灶膛里烤着。香气一冒出来，别说桑衿了，就连顾伏桦都受不了，从旁屋挪到了门口。两个饿了许久的人，几乎眼睛都绿了，先胡乱在兔子肉上擦了点盐，撕了吃掉。顾伏桦有洁癖，还先把外面烟熏的肉刮掉一层，桑衿则恨不得连自己沾了油的手指都舔一遍。等到汤炖好，两人终于没这么急了，先把马齿苋摘洗干净，撒入滚开的汤中，然后赶紧捞起来，倒入在灶间里找到的两个木碗之中。盛夏蝉鸣，远山苍翠，头顶的参天树木遮去了大半日光。他们坐在破屋内分喝着热腾腾的肉汤马齿苋，抬头看见对方狼狈不堪的样子，再想着自己的模样，不由得相对失笑。桑衿闻着清香的汤，长长出了一口气：“其实想想，我们这样在山野之中生活，或许也挺好的。没有世事纷繁纠葛复杂，没有朝堂相争勾心斗角......”顾伏桦默然颔首，若有所思地回头看着她，口中仿佛无意识地重复着她所说的话：“我们吗？”桑衿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话中暧昧，不由得又窘迫又羞怯，赶紧捧着碗遮住自己的脸，扯过别的话题掩饰自己的忙乱：“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的好日子可能全靠你打猎了。”他见她脸都红了，便接着她的话题笑道：“不，我觉得应该是全靠你做饭烧菜了。”“你打猎我烧菜，那也不错。”她说。顾伏桦望着她，脸上现出更加深的笑意来。桑衿还没回过神，也未来得及咂摸出自己口中这更加深重的“男主外女主内”的意味，已经听到顾伏桦说道：“你跟在我身边快半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