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峰说道：“此案其实也算是结案了，她与情郎应当是确定殉情无疑。那位温阳家中尚有远亲，说愿意将他们二人一同收殓，早日入土为安，不知姑娘的意思？”

公孙鸢望着阮离苑的尸身，勉强点了一下头，说：“或者......等我的几位姐妹过来，至少让她们也见阿阮最后一面吧。”

桑峰点头，说：“那也可以的。”

公孙鸢向他再拜致谢。

桑衿持灯走到尸体面前，示意桑峰过来。桑峰见覆盖尸体的白布只被公孙鸢拉到脖子处，露出阮离苑的脸，便直接将整张白布都掀掉，露出她的全身。

桑衿持灯仔细照了阮离苑一遍。她衣服穿得还算整齐，灰紫衫、青色裙、素丝线鞋等，与验尸档上所记并无二致。而她的身材，确实如桑峰所说的，是难得一见的完美尸身。虽然冻得肌肉发青发硬，但她肌体光滑细腻，身材丰纤合度，想必活着的时候，是个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施朱则太赤，施粉则太白的美人。

她扫了一遍之后，着重看了阮离苑的双手，她的手指修长匀称，而右手指尖果然如验尸档上所说，呈现一种不太均匀的黑色，在她青白色的肌肤上，尤为显目。

她端详许久，抬手去擦了几下，冰冷一片，没有擦掉。她又俯头闻了闻，但尸体冰冻已久，显然已经没有任何气味了。

她微微皱眉，将阮离苑的手放下，又查看了她的全身各处。桑峰说道：“我已经查过两遍了，确是服毒身亡。”

“嗯......确实是的。”她点头肯定，轻扯过白布将尸体再度蒙好。冰窖内寒冷无比，他们都是身着夏衣，在这边说话验尸，早已冻得手脚冰凉，见再无其他发现，桑衿便对公孙鸢说道：“大娘，怕灯火熏化了太多冰块，不如你先上去吧。”

公孙鸢点头，默然又凝望了静静躺在那里的阮离苑一眼，顺着台阶走上去了。

桑衿又去了天字号小室，岐乐郡主的尸身果然停在这里。圆圆的一张脸，那双漂亮的杏仁眼已经永远闭上。她身上的毒针被取下了，尸身却依然呈现那种青黑的颜色，显见毒性剧烈。

桑峰在她身后说：“不用看了，中毒死的。”

她将岐乐郡主的衣领稍微拉低一点，看见她脖子和胸口的针孔，已经变成一个个黑色的小洞。

桑峰细细查看过，又说：“这些针看来又急又快又密，应该是机括发射的，不是被人刺进去的。”

桑衿点头，心想，当时顾伏桦能躲过那些毒针，真是厉害――也可能，这是在长久的经历中养成的本能吧。

她又想了想那个刺客，但又没有头绪，想着顾伏桦既然与他熟悉，应该是对此事已经有了把握了，所以也不再多想，将岐乐郡主的尸身又重新用白布轻轻蒙好。

姜老头今日犯事被逮个正着，正打算戴罪立功，早就给他们备下了水盆和茶点。

桑衿在盆中净了手，又挽留公孙鸢道：“大娘与我们一起用些茶点吧，关于你的小妹，我们还有些许事情需要向您查证，还请不吝赐教。”

公孙鸢点头，便在桌边与他们一起跪坐下来。桑峰亲自给她们分茶，又殷勤地给她们拿点心。

公孙鸢却无心用茶点，只捧着茶盏说道：“十八年前，我们曾有六个姐妹，因各自钦佩对方的艺业，所以在扬州结拜为异姓姐妹，相约终身扶持，相互依靠。当时我有个故人，一掷千金为我们建了云韶院，因此坊间称我们六人为云韶六女。”

桑峰说道：“这个我也曾在京中听说过。”

“是的，锦奴是我二妹挽致的弟子，自我二妹失踪之后，论起扬州琵琶，她是第一。”

桑衿不知她知道锦奴死了没有，但她想，公孙鸢必定不知道，锦奴就是死在她那个失踪多年的二妹梅挽致手中。

“我们几个人各有所长，像我就是擅长健舞，三妹兰黛擅长软舞，四妹殷露衣昔年的歌声被誉为天下绝响......而阿阮，则和我们都不一样，她不是出来抛头露面的人，因她擅长的，是编舞。”公孙鸢叹了口气，轻声说，“几年前，阿阮受几个歌舞伎院所邀，过来帮她们编一支大曲。本来说好两月就回，谁知她认识了温阳，便一月延过一月。我们听她在信中说温阳妻子早逝，觉得当续弦也不算什么，便任由她留在这边了。后来因温阳父母反对儿子娶一个乐籍女子，阿阮曾回到扬州过了几年，直到前年秋，她在外地与温阳重逢，知晓他父母均亡，于是又随他到了边疆。前月，她写信告知我们，温阳守孝期满，两人即将成亲。我们几位姐妹都互相联络，蒲州的三妹与苏州的四妹也都约好了要一同前来。唯有我因是大姐，想着早日过来帮她筹措婚事，便早于其他人动身，谁知到了边疆之后，迎接我的，竟是阿阮的噩耗......”

她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激动，眼中含着盈盈泪珠，但强制着不让掉下来。她望着桑峰，说道：“听说您是皇上钦点的边疆大将军，我想您一定也会觉得不可能――我小妹阿阮，等了这么久，终于即将与情郎得成比翼。他们如今无牵无碍，相爱至深，为什么却选在成亲之前双双殉情呢？我觉得，其中必有内情！”

桑峰点头，说道：“这的确有悖常理！”

桑衿又问：“温阳在外面，可有什么不顺遂的事情？”

“并没有。我也寻到了温阳邻居家，据说他父母和妻子去世之后，他深居简出，并不怎么与人接触。因他家中有山林资产，每年收入不错，所以每日在家唯有读书画画，是个性脾气都十分温和的人。这一点，与阿阮信上对我们说的，也十分相符。”

“那么，你的六妹，在殉情之前，又有什么异常吗？”

“不知道......阿阮擅长的是编舞与编乐，所以，她平时深居简出，在成都也只租赁了一间小屋，身边一个仆妇而已。如今即将嫁入温家，那个仆妇也早已被遣散回家，找不到了。”公孙鸢含泪摇头道，“而她素日帮助编舞的几个歌舞院，只说她殉情前两日还到她们那边去告辞，当时她通身光彩，容光焕发，实在令人想不到，她竟会在数日后便与男方一起自尽了......”

桑衿若有所思，点头道：“这样说来，确实是十分蹊跷。十年都等了，所有的阻碍都已经没了，却在成亲之前两人自尽，怎么想，都令人觉得匪夷所思。”

“所以，还望桑将军能重新彻查此案，公孙鸢感激不尽！”她望着桑峰，一双盈盈含泪的眼让桑峰不自觉便点了头，说：“放心吧，身为边疆大将军，此案我义不容辞！”

桑衿觉得很憋闷。

从义庄回来的一路上，她看着桑峰那种乐不可支又极力抑制以至于都显得略为有点扭曲的面容，觉得自己真的憋闷死了。

她心里有个想法，就是飞起一脚把桑峰从马上踹下来，让他那张暗自得意的脸给摔肿。

等送走公孙鸢，只剩两人站在衙门内时，桑衿终于忍不住横了桑峰一眼：“你拿了什么？”

桑峰又是得意，又是敬佩地望着她：“桑衿，你真是料事如神啊！你怎么知道我拿了东西？”

“废话，看你的脸就知道了。”她向着他伸出手。

桑峰赶紧从自己的袖中掏出一绺头发放在她的掌中，狗腿地望着她笑：“哎呀，我真觉得有点不对劲嘛，虽然看起来像是毒药中毒，但是你不觉得尸体手指的黑色很奇怪吗？”

桑衿看着那绺头发，松了一口气，又丢还给他：“我还以为你悄悄割了块肉什么的。”

桑峰顿时震惊了：“桑衿，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像我这样纯真善良的好儿郎怎么可能干得出这种事来？况且那肉都冻得硬邦邦了，实在不好割呀！”

如果好割的话，你是不是就对阮离苑的尸身下手了？桑衿无语了，只能转了话题问：“头发能验得出来么？”

“勉强吧......看运气了。”他说着，又将那绺头发揣入怀中。

桑衿又想起一件事，问：“你之前说，发现了那拂沙？”

“是啊，它腿伤倒是不重，不过陷在荆棘丛中两三日，饿得够惨的。”桑峰赶紧带着她到马厩去看那拂沙。

虽然她已经易过容，但那拂沙一见到她的身影，还是欢欣地凑了上来，侧过头在她的身上摩挲着，亲昵无比。

桑衿抱着它的头，心中也是十分欢喜。但见它果然瘦骨嶙峋，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赶紧到旁边给它弄了几升豆子，加到草料中。

桑峰的“小若”也偷偷凑过来，吃了几口。桑峰将它鼻子按住一把推开，说：“幸亏那拂沙脾气好，要是涤恶的话，你看它会不会直接一蹄子踹飞你。”

“要是涤恶的话，也不敢把它和别的马关在一起啊。”桑衿说着，总算也有了点笑意，便说，“赶紧去查验阮离苑的头发吧，希望能有什么发现。”

“哦哦，我马上去。”桑峰说着，捧着头发就跑到后面去了。

桑衿在他的院门口一张，看见阿笔和阿砚波澜不惊地坐在院子中翻花绳，那两个铜人立在廊下，窗台上一排牛羊猪的头骨，看来桑峰到了边疆之后，变本加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