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伏桦微微皱眉，将那个小瓶子拿过去，看了许久，才若有所思地问：“鸩毒？”

“是啊！就是鸩毒啊！”桑峰一股压抑不住的喜悦，偏又不能大声说话，简直是憋死他了，“鸩鸟羽毛划一下酒，就能制成鸩酒的那个鸩毒啊！”

“那是谣传。”顾伏桦淡淡说道，“世上并没有鸩鸟，只是因为被这种毒杀死之后，死者全身发肤都会含剧毒，鸟被毒死之后，羽毛也会含毒。拿着死者的发丝或者羽毛，都能再度制成剧毒，所以才会有此一说。”

桑峰吐吐舌头，又说：“这样的剧毒，幸好世人不知道配方是什么，不然岂不是天下大乱了？”

顾伏桦点头道：“这毒，宫中是有的，原是前朝所制。据说是以毒药为主，乌头、相思子、断肠草、钩吻、见血封喉为辅炼制而成。当初隋炀帝死后，宇文化及在扬州他的行宫中所获，后来辗转流到太宗皇帝手中。太宗因此毒太过狠绝，因此将配方付之一炬，药也只留下了一小瓶，时至今日已经几乎没有了。”

“不能啊，既然它毒死一个人之后，那人的身体发肤都成毒药，那么将那个人的头发制成药不是又能得到一瓶么？”

顾伏桦摇头道：“鸩毒虽厉害，但也会在使用过程中逐渐流失。鸩毒在制好后第一次用的时候，沾唇起效，绝无生还之幸。而在提炼了被鸩毒杀死的死者的血或者头发得来的第二次鸩毒，发作就较慢了，服用之后可能一二个时辰才会发作，但一旦发作，片刻之间就会让对方死去，甚至可能连呼救或者反应的机会都没有。而再从这种死者身上的来的毒药，虽然依旧是剧毒，但是见效慢，死者痛苦挣扎可能要好几个时辰，也已经无法再从死者身上提炼毒物，和普通的毒药并无二致了。”

桑峰又问：“那么，鸩毒的死法，是不是与毒药很像？”

“自然是，毕竟它是主，其他为辅。但毒性之剧烈不可同日而语。误服微量毒药往往无事，但鸩毒一滴却足以杀死百人。”顾伏桦说着，又看着那瓶桑峰提炼出来的毒药，说，“看来，阮离苑与温阳是死于第二次提炼的鸩毒之下。”

桑衿则问：“如今我们的疑问是，一个远在边疆的乐籍女子，与并未出仕的情郎殉情自杀，为何用的会只属于皇宫大内的鸩毒？”

“而且，按照顾王爷的说法，鸩毒现在连宫内都是珍稀之物了，他们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呢？”桑峰的眼睛都亮了，明亮闪闪地望着桑衿，“桑衿！说不定这回，我们又遇上了一桩惊天迷案！”

桑衿默然点头，

送走了被大案搞得兴奋不已的桑峰，桑衿也起身向顾伏桦告辞。

就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看着眼前摇曳的疆葵花，那月光下艳丽的颜色陡然迷了她的眼睛，她恍惚地站在花前许久，忽然想到一件事，心口一阵冰冷，脸色蓦然苍白。

夏末，夜风渐感凉意。顾伏桦站在她的身后，看见她的身躯忽然轻微地发起抖来。他低低问了一声：“怎么了？”

她慢慢回头看他，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话。

顾伏桦见客栈院内偶有人来往，便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屋内，关了门，问：“你想到了什么？”

她双唇颤抖，几不成声。

顾伏桦自然明白了，低声在她耳边问：“你怀疑，他的父母也是死在鸩毒之下？”

她狠狠咬着下唇，强迫自己清醒一点。她的手抓着桌角，太过用力，连关节都泛白泛紫了：“是......我想，确认一下......”

“你先喝口水。”顾伏桦给她倒了一杯茶，站在她的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问，“你真的，要确认一下？”

她抬头看着他，那双眼睛在灯火之下，渐渐蒙上一层泪水，被灯光一照，她的眼睛茫然而恍惚，直如水晶般晶莹。

她死死咬着下唇，点一点头，说：“是。”

他不再说什么，抬起手在她的肩上轻轻一按，便疾步走出客栈，奔到巷子口。

远远月光之下，桑峰没有骑马，正牵着蹦蹦跳跳地往将军府方向而去，那三步一蹦、五步一跳的样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心中的喜悦。

他在后面喊道：“桑峰！”

夜深人静，空无一人的路上，桑峰听到声音，赶紧拉着小若一路小跑着回来：“王兄！还有什么事情吗？”

顾伏桦低声说：“我们出去走一趟。”

桑峰顿时兴奋了：“太好了，把桑衿也叫来，我带你们去吃边疆最好吃的鱼！花椒一撒别提多香了......”

“她不去。”顾伏桦说道。

桑峰“咦”了一声，问：“那我们去......哪里？”

“掘墓。”

桑峰顿时又惊又喜：“这个我喜欢！我和桑衿配合得很好的！我们绝对是挖坟掘尸两大高手，配合得天衣无缝......”

“小声点。”顾伏桦提醒他。

桑峰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顾伏桦又说：“她前几日累了，今晚得休息一下。”

“这么刺激的时刻，他居然选择休息......真是太没有身为神探的操守了。”桑峰撅着嘴，然后又想起什么，赶紧问，“王爷重伤初愈，这种事情......不如就让我独自去做好了，保证做得一丝不苟，十全十美！”

顾伏桦望着沉沉夜色，成都府所有的道路都是青石铺彻，年深日久，磨得润了，月华笼罩在上面，反射着一层微显冰冷的光芒。

他慢慢地说：“这可能是本案之中，第一个有利于她的证据，我不能不去。”

桑峰有点诧异，问：“她？哪个她？”

顾伏桦不说话，只问：“你能出城吗？”

“这个绝对没问题，虽然我来的不久，但城门所有人都是我哥们了，我就说夜晚出去查案，保证替我们开门。”他说着，又悄悄凑近顾伏桦耳朵，轻声问，“去哪儿挖？”

顾伏桦转头看向城外山上，目光反映着月光，又清冷，又宁静。

他说：“晋泽一家的墓上。”

边疆以西，城郊银杏岭旁，面南无数坟茔。

“都说这块地风水特别好啊，所以很多有钱人都在这里买坟地。晋都守死于非命之后，桑衿出逃，他族中凋云，没有什么人来收捡尸骨，是郡中几个乡绅筹钱，将他葬在此处的。”桑峰拿着刚从家里拿来的工具，绕着并不高大的坟茔转了一圈，看着墓碑上的字，叹息道，“碑上到底还是给晋泽留了个名字。”

顾伏桦淡淡道：“终会加上去的。”

“不知道桑衿有没有过来看过他父母的坟墓呢。”他说着，在青砖瓮砌的坟墓上寻找着下手的缝隙，“这么说的话，其实晋泽要是每天悄悄守在这边，肯定能等到桑衿悄悄回到边疆祭拜，到时候他跳出来把她一把抓住，跟她说，我们一起联手破解我父母的血案吧！王爷您说，桑衿会不会被他感动，从此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破解天下所有奇案......”

“不会。”顾伏桦冷冷地打断他的话。

顾伏桦颇有点无奈，直接把话题岔开了：“你觉得从哪里下手比较方便？”

桑峰又研究了一下旁边太夫人和叔父的墓，然后说：“一晚上要挖五个墓也太难了。依我看，叔父的墓，虽然也是青砖砌的，但形制要小很多。而且边疆乡绅们只是顺便帮他收敛，活做得不细。依我看，从墓后斜向下打洞进去，到天亮前，应该能挖出来了。”

两人对照墓碑的方位，在墓后开挖斜洞。毕竟是新下葬的土，十分松软，很顺利便打到了墓室，挖下了墓砖后，出现了棺木的一头。

“这里应该是头部方向，到时候也剪一绺头发回去。”桑峰一边拆着棺材板一边絮絮叨叨，“这回我们算运气好啦，上次在禹城啊，也有一桩疑案，大理寺要求开棺验尸。结果那户人家真有钱，坟边的土都是用鸡蛋清和糯米汁搅拌过的，风吹日晒硬得跟铁似的，大理寺一干人挖了四五天，才算把墓室给挖了出来，结果那砖缝上又浇了铜汁，密不透风的一个笼子，最后终于被我们给整个掀了才算完......”

“你叔父也把你给掀了吧？”顾伏桦问。

桑峰吐吐舌头，说：“王爷真是料事如神。”

将到天明的时候，顾伏桦回到客栈，看见桑衿的房间里还透出隐隐的灯光，他犹豫了一下，见厨房的人已经在准备早餐，便让他们下了两碗汤饼，敲开了桑衿的门。

桑衿应声开门，她显然彻夜在等待他的消息，熬红了一双眼睛。

顾伏桦将东西放在桌上，示意她先吃一点。

天将黎明，一室孤灯。桑衿捧着温热的汤饼，沉默地望着他。

他望着她，终于还是开了口，说：“是鸩毒，无误。”

桑衿猛地站起来，那碗汤饼差点被她打翻。顾伏桦不动声色地抬手将碗按住，说：“先听说我。”

桑衿咬住下唇点点头，却无法抑制自己身体的微微颤抖。她勉强抬手按住自己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看着他。

“凡事关心则乱，你虽然一向冷静，但毕竟事关亲人，必定会方寸大乱，所以我不让你跟着我们过去，是担心你到时太过激动，反倒不好。”

“嗯......我知道。”她勉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