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泽点头，低声道：“是该如此。”他又深深凝望她许久，见她再不说话，便又低声道：“我先去祭拜，若还需要我的话，可去晴园寻我。”待晋泽去了，木杉法师将目光定在桑衿身上，打量许久，才笑道：“施主虽来自长安，但对晋郡守家这个案件，似乎十分重视。”桑衿点头，说道：“晋家二老对我有恩。”木杉法师凝视着她，声音缓慢而低沉：“只不知......是什么恩情呢？”桑衿听他声音绵柔，那里面温和包容的意味，让人不由自主全然卸下防备，于是便回头看他。那双因为年老而似乎总是眯着的眼睛，在满是皱纹与老人斑的灰暗面容上，在这一刻，如同幽深的洞，让她不由自主便难以移开目光，似乎要被那双眼睛给吸进去。她茫然若失，下意识地说：“是人世大恩......”木杉法师顿了顿，又问：“你的来意，莫非是为了晋郡守之死？是谁让你们来的呢？”桑衿神情恍惚，不知不觉便说道：“我为我自己而来，也为......”她话未出口，忽然觉得手背上猛地一烫，她低呼一声，下意识的抬起手，看向自己的手背。原来是顾伏桦在斟茶的时候，有一小滴热茶水，不小心溅上了她的手背。水很烫，她手背已经红了一小点。她赶紧揉着自己的手背，想着刚刚木杉法师问她的话，只是记忆十分飘忽，也不知是真是假，所以一时竟觉得头微微痛起来。顾伏桦隔着袖子握住她的手腕，看了看她的手背，见只是一点红痕，才说道：“抱歉，刚刚倒水太快，竟没注意。”“哈哈，这可是刚刚煮好的茶，两位斟茶时可要小心了。”木杉法师神情如常，说着又给他们每人再斟一盏茶，说，“两位施主，请。”顾伏桦只沾唇示意，便放下了。桑衿深深呼吸，将自己心口潮涌般的疑惑压下去，附和道：“果然是好茶，似乎又不是疆中之茶叶，不知法师从何而来？”木杉法师点头，颇有点炫耀之意地笑道：“这是阳羡茶，王公公那里来的。”“王公公？”桑衿的脑海之中，顿时浮现出那个阴恻恻的紫衣宦官。面容如冰雪一般苍白，眼睛如毒蛇一般冰凉的，当朝权势最大的宦官王宗实。木杉法师点头道：“正是，神策军监军都尉，王宗实。”桑衿只觉得后背细细的一层冷汗，迅速地在这个夏末渗了出来。她仿佛窥见了一个世上最黑暗的深渊，而她正站在深渊之巅，俯视着里面足以将她毫不留情吞噬的阴冷黑暗。“原来，法师与王公公亦有交往。”桑衿勉强压下心口的异样，笑道。木杉法师下垂的眼角微微一动，露出一丝得意来：“不敢，不敢，只是见过数面而已。”“法师十余年前曾进京面圣？” “正是，如今算来，也有十一年了吧。”他掐指算了算，说，“大中十三年我入京，到那年八月，便离京了。”大中十三年八月，刚好是先帝宣宗去世的那一月。桑衿不动声色，又问：“不知法师前往禹城所为何事？” “那时先帝龙体不豫，因此我与各地数十名高僧一同应召进京，为先帝祈福。而我幸蒙王公公赏识，在一行人中得以成为唯一一个进宫觐见圣上的僧人。”桑衿立时想到了彭英沙的父亲。当年先皇病重，宫中正是所谓的病急乱投医，不但召了各地名医入宫诊视，更有多名僧道入京祈福。而木杉法师当年便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大德高僧，因此被王宗实延请入宫。“可惜佛法虽然无边，但老衲佛性不坚，终难逆天。”木杉法师说着，叹了一口气，说道，“就在我进宫的那一日，先皇虽在我念诵经文期间短暂醒转，但终究只是回光返照，便即龙驭归天了......”桑衿微微皱眉，她记得当时是彭英沙的父亲给先皇施以药石，使先皇醒转，因此才受赐先皇御笔，如今这木杉法师显然是替自己脸上贴金了。于是她便故作迟疑道：“但禹城中人多说，是端瑞堂一个大夫救治了先皇，让他醒转......”木杉法师没想到她居然知道当年的事情，顿时颇为尴尬，只好说：“哦，那位大夫我也还记得，当时正当壮年，也是个不怕死的。太医院多少太医不敢下猛药，怕重手伤了龙体，他则认为与其让陛下这样昏迷不醒，不如暂得一时清醒，以图社稷后事。”顾伏桦便问：“先皇龙体如此重要，他如此施医，怎么太医们也不来阻拦？”木杉法师目光闪烁，避开他的追问，只说：“当时龙体危重，局势所迫，是王公公拍板定下的。”桑衿想起顾伏桦说过的，先皇当初咳出的血中有一条阿伽什涅的事情，不由得微微皱眉，有心想再盘问他，但又觉事关重大，不敢轻易开口。踟蹰许久，才问：“所以当时先皇暂时苏醒，身边有法师，王公公，还有那位端瑞堂的彭大夫在？”“哦，老衲也想起来了，那位大夫姓彭......”木杉法师点头道，“当时圣上苏醒，我们避在殿外，曾与他互通姓名。只是年深日久，如今已经不记得他的姓名了。”桑衿又问：“如此说来，法师与彭大夫当时都守候在殿外是吗？”木杉法师迟疑片刻，才说：“是。”顾伏桦也不说话，但两人都明白木杉法师是在说谎。当时顾伏桦一直守候在殿外，若木杉法师当时出来，必定会与他见面。但以他的记忆，却不记得木杉法师的面容，可见两人绝对未曾见过面――也就是说，当时他父皇短暂苏醒之时，木杉法师，应该就在他的身边。但今日这样仓促而行，又借了这样的身份，显然无法盘问清楚了，所以顾伏桦与桑衿都选择了没有戳穿。见顾伏桦朝她微微点头，桑衿便向他合十行礼道：“多谢法师好茶。既见法容，得偿心愿。我等不便再打扰，以免贻误法师清修。不日将再行拜访。”木杉法师那双眼睛又在她面容上扫过，然后笑着站起，送他们二人出门去。

 上山时是三个人，如今他们两人走下明月山。山风呼啸，鸟道盘曲。桑衿与顾伏桦一路沉默。他们走到前无屏障的山崖边，两人一起回看群山苍茫。飞鸟横渡他们面前的青山之间，长空烟岚横斜。见四周无人，声息俱静，顾伏桦才开口说道：“这木杉法师，似乎会天竺的摄魂之法。”“摄魂之法？”桑衿若有所思地皱眉，想起他刚刚看着自己时，自己那种恍如如坠梦中的感觉。“我之前曾见过一个西域胡僧，能用双眼控制他人，使人如痴如醉，言听计从――看来木杉法师就是学过这种法门，只是不及那胡僧高明。” “嗯，据说他是游历过西域的高僧，不知自西域传来的阿伽什涅与他是否有什么关系。”桑衿恍然大悟，点头道，“我在边疆三年，曾听说过木杉法师佛法无边的传说，也曾听过范节度的儿子范元龙迷恋歌伎的传言，只是不曾将二者连在一起关心过。现在看来，或许就是木杉法师以摄魂术改变的范元龙心态。难怪无人怀疑他那个假得如此明显的泉眼，还有那些所谓的不孝子回头、泼妇转性，大约也多是如此。若他将此法用在正理处，毕竟也是好的。”“但若他当年曾在宫中，做过一些我们所不知晓的事情呢？”顾伏桦仰望面前横渡关山的飞鸟，长出了一口气，“若他与先皇的御笔，与鄂太妃的疯癫，与先皇驾崩时，口中那一条小红鱼有关呢？”这些足以翻覆天下的秘密，自他口中轻轻说出，在山风之中飘散殆尽，无人知晓。桑衿望着他的侧面，这比千里江山还要悠远美丽的曲线，让她一时沉默了。许久，她才轻声说：“无论如何，明月山就在这里，广度寺就在这里。下一次，我们来见木杉法师时，准备妥当。”他们一路向北，前往使君府。在走到岔路时，顾伏桦却忽然转而走向另一边。桑衿站在他身后，说：“走错了。”“没有。”顾伏桦说，“这里距离晴园不过百步，我们去找晋泽。”晋泽。桑衿怔了一下，没想到顾伏桦会想要去找他。她快走几步追上他，问：“你怎么知道晴园在这边？” “衙门那里不是挂着一张成都府全图么，我扫过一眼。”桑衿无语中――扫过一眼而已，恐怕已经比生活了三年的她还要熟悉成都府了。晴园内多植梅花桃李，如今是夏末，这些花都不在花期。只有假山下丛丛麦冬开着串串紫色小花，竹篱边树树疆葵盛开，还有可观之处。晋泽正在花圃之间，提着水桶浇水。见他们过来，他朝他们点头，说：“稍等一会儿，还有几片花圃。”桑衿左右张望，问：“守园的李大伯呢？”“他孙儿生病了，得在家照顾，我答应了替他早晚给这些花浇一次水。”他说着，又指了指前面的一片，说，“那些浇完便好了。”桑衿便不声不响地到水井边，打了一桶水，要帮他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