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衿点头，对晋泽说道：“是，而木杉法师，似乎就是个中高手。所以，虽然木杉法师尚无劣迹，但你日后与他交往，也可多加注意，免得为他掌控。”晋泽默然点一点头，却不说话。他脸色苍白，此时日光照在他的面容上，他的肌肤似乎带一点透明的莹白色，格外鲜明。他不声不响，跟在他们的身后许久，然后终于出声叫她：“桑桑......”桑衿回头看他。他欲言又止，那苍白的面容上，满是犹豫迟疑与后怕。许久，他才说：“我之前曾和你说过，我有个东西，想要请你看一看。”桑衿点头，问：“是什么东西？”他指指南边不远，说：“就在我书房之中，若你现在有空，可以随我来。”桑衿看向顾伏桦，见他点了一下头，而晋泽见顾伏桦首肯，什么也没说已经转身，向着自己的宅子走去。边疆历来多俊才，为激励士子上进，各县乡都有奖励。成都府学子考取举子之后，官府会分派宅邸，并每月供给银钱，以资劝学。晋泽未到十九岁便成为边疆解元，风头一时无两。虽然他的父亲十分不舍，但还是让他到自己分到的宅邸中生活――可能也是因为，父亲觉得两人并未成亲，长到十五六岁还与晋泽感情亲密，总是不好。郡中为晋泽修建的住宅，在城东涵元桥旁。门前垂柳小桃夹岸而栽，如果在春天来的话，会是非常美好的景致。桑衿不记得自己曾多少次来到这边，轻叩门扉。但她知道自己是世上除了晋泽之外，最熟悉里面布局的人――从大门进去，是粉墙照壁，后面天井狭窄，挖了四五尺见方的一个小池，里面睡莲长得蓬勃，如今夏末，应该正是花开得最好的时候。池后，便是堂屋。左右厢房，抄手游廊。再后面就是后院了，三间房打通，书房与卧室都连在一起，只用书架隔开，一屋坦荡开阔。她曾笑他说，这么小的宅子，不如还是偷偷回郡守府住吧，只一个他住过的薜荔院就比这里开阔精致。他却卧在榻上，用书盖在面上遮住日光，声音沉沉地说：“我这样的出身，今生今世能有片瓦存身已经是大幸。这里很好，人生在世，即使王侯将相起居睡卧又能占地几许？”现在想来，他们之间，确实是从他搬出去之后，开始变得疏远。她忙于各种案件，他忙于聚会讲学，经常十天半月见不到面，即使时时写信互通，也只能让他们更加感觉到那种疏离感。那时他对她说，桑桑，你要是不会查案就好了。她生气极了，仿佛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被推翻，从此再无骄傲立足的凭藉。两人第一次发生那么激烈的口角，她跑回去发誓再也不见他。然而第二天早上，他轻轻敲开了她的窗，递给她一枝桂花，下面一个盒子。桂花香甜的气息让她整个闺房都陷入馥郁，而盒子中的那个手镯让她一夜的郁闷委屈都化为了无形――里面放的，正是他们商量了许久之后，定下来的样式。两条互相衔着尾巴的小鱼，就像他们一样，相依相偎，永不分离。桑衿沉默地想着往事，跟着晋泽往里面走。绕过粉白照壁，穿过开着睡莲的天井，后堂是他的书房与卧室，三间大屋毫无阻隔，打通之后，只以书架和博古架隔开。晋泽走到书桌前，伸手将抽屉拉开，从所有东西的最下面，抽取出一封信，交给桑衿。桑衿见那封信上没有收信人，也没有落款，完全空白。她抬手接过，询问地抬头看他。他慢慢地说：“某一日，我从齐腾家回来之后，发现自己的几案上......多了这一封信。”桑衿将未曾封贴过的这个信封打开，发现里面只有薄薄一张雪白素笺。她将素笺抽出，摊开仔细阅读上面的熟悉字迹――十数年膝下承欢，一夕间波澜横生，满门唯余孤身孑立于世，顾不愿手上淋漓鲜血伴我残生。所爱非人，长违心中所愿，种种孽缘，多为命运捉弄。他生不见，此生已休，落笔成书，与君诀别，苍天风雨，永隔人寰。桑衿看着这一纸素笺上的淋漓墨迹，这略显散乱的字迹让她的后背隐隐冒出一丝冷汗，整个人仿佛呆了一般，站立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因为这字迹，这般熟悉，让她觉得这一个个字，几乎如同一个个可怕的怪兽，正向着她显露出最狰狞的面目，要将她的魂魄意识全都吞吃进去――这是，她自己的字。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熟悉的，她自己的字。她只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汗毛都直竖起来；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冒出针尖一样的冷汗；她的呼吸不畅，让她的身体瑟瑟发抖，脸色也在瞬间转为灰白。晋泽望着她，慢慢地说：“我认得这自己......我想，你必定也认识。”桑衿用力地呼吸着，企图让自己胸前狂涌的那些血潮平息下来。可是没有用，无上的恐惧，在一瞬间笼罩了她的全身，让她无法抑制，几乎要转身逃离，逃开这扑面而来的暗黑巨浪，逃离这即将吞噬掉她的可怕深渊。整个头颅内嗡嗡作响，她丢开这封信，用自己的手捂住耳朵，拼命地想要让自己恢复一点理智。她抬起头，瞪着面前的晋泽，一字一顿地问：“这是什么？你的意思是......”他凝望着她，眼睛一瞬不瞬，声音低沉而沙哑：“我的意思是，在你提醒我注意木杉法师的时候......或许，你自己之前也曾见过木杉法师？”谁知道呢？他们面对的，或许是真，或许是假，或许是半真半假。至少，她确实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写下了这样的信，又如何送到了他的案头，最后，又怎么会把这封信忘掉。在她提醒晋泽的时候，殊不知，自己也有一些记忆中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之中，留下自己也未曾觉察过的痕迹。桑衿用力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却无法抑制自己的喘息声。而晋泽望着她，低声叫她：“你......不记得吗？”桑衿用力咬牙摇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张素笺飘然落地，轻如棉絮，无声无息。一直冷眼旁观的顾伏桦，捡起那张素笺，端详着上面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的这几行字，默然看了一遍，缓缓开口问：“这是写给你的？”晋泽避而不答，只站在那里，望着桑衿。桑衿却点头，慢慢说道：“这字迹......是我的。”晋泽默然闭上眼，重重点了一下头。顾伏桦打量着上面的字体，缓缓说道：“学卫夫人楷书的，天下人极多，为何觉得这信便是你的？”桑衿低声说道：“因为......我每个‘页’字，自小便将中间两横少写，虽然自己知道，但每次下笔都改不过来，只能再补充一横，所以，总有添笔的迹象......”那上面的三个“页”字，一个“顾”，两个“”（愿），都是如此。“可，我的字迹，我的作为，可我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桑衿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取干净了。她扶着旁边的椅子，慢慢地坐下，茫然说道。“这是你，在案发之后，送给我的第二封信。”晋泽静静地说，“在父母去世、你逃离成都府之后，我某一日从齐腾家回来，却发现它放在书房的桌上。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你如何送给我的，但我想，这是你自承罪行，要与世诀别的意思。”顾伏桦仔细推敲着信上的内容，淡淡说：“看这封信的措辞，是有与世诀别的意思，但自承罪行我可没发现。”晋泽沉默，而桑衿则用喑哑的声音问：“手上淋漓鲜血，难道不算？”“此信疑点甚多，待我们推敲一下，再下结论吧。”顾伏桦神情平静地将信笺原样折好，放回信封之中，声音比表情更波澜不惊。晋泽不声不响，只望着面前的桑衿，声音喑哑道：“这信，我藏在此处半年多，未曾示人。今日交予你，若你真的认定自......认定桑衿无辜，请你继续查下去，给我，也给自己一个解释。”桑衿怀揣着那封信，跟着顾伏桦回到成都府衙。刚到衙门，桑峰早已坐在里面，一手捏包子，一手捏着那个双鱼镯子看着，满面生辉。桑衿感觉到那封信的折角仿佛在刺着她的肌肤，让她觉得又窘迫，又无奈。顾伏桦似笑非笑地看了桑衿一眼，桑衿正在出神之中，他突然凑到她的耳边，轻声问：“你说，什么时候告诉他真相比较好？”桑衿听出他话中戏谑的意味，那压在胸口的大石，在他的调侃面前，似乎也隐约放下了一点，让她不由自主地回嘴道：“下辈子！”“什么下辈子？”桑峰耳朵尖，已经听到了。他站了起来，向他们走来，“哎，你们太慢了，我都等你们好久了。”顾伏桦扫了他手中的镯子一眼，问：“什么事等我们？” “阮离苑那个仆妇汤珠娘，她的尸体已经找到了，几个相熟的人也都从龙州找过来了，我们赶紧去查一查呀！”桑峰一手玉镯一手包子，边吃边往外走。厨子探头看见，赶紧喊他：“将军，将军！这边还有米糕，你再拿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