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衿先问：“不知法师是在什么时候看见这个镯子的？又是怎么知道这镯子与郡守家有关？”“是年初了，晋泽自杀的那一次，我到齐判官宅中探望时，晋泽看见这镯子，神情反应颇为激烈。而齐判官对我说，这是晋府旧物，晋泽当初送给桑家姑娘的，所以如今他看到此物，便每每忆及当初，情绪癫狂不可自拔。” “那么，最后这镯子，齐判官又是如何处理的呢？”“这个我便不知道了......也不知道这镯子如何会到了桑将军的手中，又牵扯到什么松花里命案。”木杉法师眼睛微眯，端详着那个镯子，若有所思，“只因这镯子造型独特，因此我记得它......”

他话音未落，忽然听到“砰”的一声，从堂后的门口传来。三人立即转头看去，晋泽站在那里，手中的茶壶与杯盘全部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尚在地上袅袅冒着热气，但他却一动不动，只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那个镯子，脸色惨白，一如死灰。桑衿慢慢地站了起来。桑峰不明所以，将那个镯子拿起来，看看镯子，又看看晋泽，问：“晋兄，你是看这个吗？”晋泽的双唇微微张了张，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仿佛终于从恍惚之中醒了过来，如梦初醒般蹲下，赶紧收拾地上的杯盘碎片。桑衿走到他的身边，蹲下来与他一起收拾碎瓷片，低声问：“怎么了？” “忽然，有点头晕。”他说着，头埋得低低的，唯有那浓长的睫毛，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如同风摧蜻蜓翅翼。桑衿慢慢地回头，目光从桑峰手中的那个镯子上滑过，落在木杉法师的身上。他垂首默诵佛经，一张苍老干枯的面容上，唯有一双不泄露任何神情的眼中，残存着一点精光。吃了一盏茶之后，木杉法师起身告辞。晋泽与桑衿、桑峰送他到门口，又回来落座。夏末天气，颇为炎热，天井中小小一眼水池，也生不出多少凉快，那热茶的气息一熏，桑衿只觉得自己内衣全都湿了。晋泽给她递了一柄扇子，她赶紧拿在手中扇着。桑峰一边说着“心静自然凉”，一边却发现没有多余的扇子了，只好苦着一张脸擦汗。他抹了一把汗，可怜巴巴看着桑衿，问：“桑衿，扇子借我扇一会儿？”桑衿摇头，说：“你知道我脸上有易容的，万一被汗泡湿了，可就糟糕了。”桑峰撅起嘴，说：“我就觉得奇怪嘛，王爷都不再易容了，你是他身边一个小随从，干嘛还要易容啊？”桑衿用扇子遮住脸，淡淡地说：“这边有认识我的人。”“认识又怎么样，他乡遇故知不是挺好的么......”桑峰说到这里，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赶紧问，“桑衿，你从实招来，你是不是欠了边疆某人的钱，怕被追高利贷？”桑衿对于他的奇思妙想异想天开早已习惯，只径自扇着扇子不理他。桑峰顿时郁闷了，捧住她的手说：“来嘛来嘛，你来求求我，我帮你还钱你看怎么样？”桑衿甩开他的手，说：“太多了，你还不起。”桑峰目瞪口呆：“不会吧，难怪你都卖身为奴了......看来只能靠王爷替你还了。”桑衿无语地低头扇扇子，随口敷衍：“是啊，这辈子我决定靠他了。”晋泽默然望了她一眼，握着杯子的手在无意间默然收紧，筋节微露。但终究，他什么也没说，只给二人又斟了一盏茶。桑衿端起晋泽斟满的茶，抬眼看着他问：“木杉法师在广度寺多年，怎么之前我却从未听说过？”晋泽淡淡说道：“你不是最不信神佛的么？我记得母亲之前初一十五去郡守府左近的寺庙烧香，你还从不肯跟去呢，何况是郊外明月山上的寺庙。”桑衿点头，说道：“但木杉法师名声如此显赫，我也该听过才对。” “木杉法师之前一直云游四方，直到去年才到广度寺禅居，自范节度的儿子范元龙那件事之后，才名声大振――当时你已经离开成都府了。”桑峰在旁边听着，恍然大悟：“我......我知道了！”桑衿转头看他，眉尖微微一挑：“什么知道了？”“桑衿，原来你......原来你就是......”他指着她，嘴巴和眼睛一起张得圆圆的。桑衿以为他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微有诧异：“我是？”“你们瞒不过我了！我的感觉特别敏锐！”桑峰正色，一字一顿地说，“我已经发现事实真相了！原来，你，桑衿，所谓还不清的债，就是欠了晋泽的！”桑衿扶住自己的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桑峰，你确实很敏锐。”她欠晋泽的，或者晋泽欠她的，似乎都有道理。从这一点上来说，桑峰也是对的。桑峰得意地看向她，拍拍胸口：“看吧，我洞悉一切，算无遗策！”桑衿不由自主地用扇子挡住下半张脸，笑了出来。而晋泽静静望着池上青莲，声息俱无。桑衿回头看见他的侧面，清冷浑如不似世间人的那侧面曲线，每一条起伏都是如此优美而熟悉。心口有些东西暗暗地涌了上来，她垂下眼，低声叫他：“晋泽......”他停了片刻，才回头看她。桑衿又问：“木杉法师说自己明日就要出行，你可知道他是要前往何处？”晋泽说道：“去往禹城。”桑衿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前倾，低声问他：“是去做什么呢？”“据说有旧友神思恍惚，他前往开导。”“木杉法师这个年纪的人了，还要千里跋涉前去，看来这位旧友，必定不是普通人。”晋泽听她说着，默然点了点头，说：“只是我对他所见之人没兴趣，因此没有问。若你需要的话，我明日去送他时打听一下。”“嗯，麻烦你了。”桑衿说着，手捧茶盏转头看桑峰，“今日过来，其实还是为了齐腾一案。但此案我觉得已没什么可说的了，不知桑峰有什么需要问的？” “当然有！”桑峰十分认真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本子，然后翻开，一条条问下去，“第一，在齐腾的家中，找到了钟会手书，你看是不是你在温阳家看到的那个？”晋泽将他带来的那个册页接过来，扫了一眼，点头说：“正是。”“确定吗？”“嗯，当时我说是假的，温阳曾作势想要撕掉，但最后又留下了，你看――”他的手指向一个小小缺口，“这个痕迹尚在。”桑峰点头，在那一条之后打了个勾，然后又看向第二条，问：“桑衿是个怎么样的女子，具体形容一下？”桑衿只觉得自己眼皮一跳，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腮帮子，仿佛牙痛一般。晋泽本就神思不定，听他忽然这样问，顿时恍惚诧异，茫然反问：“什么？”桑衿无语地将脸转向一边，站起来走到池水边看睡莲去了。晋泽的目光一直伴随着她，他凝望着她在睡莲之前的身影，缓缓地应着桑峰的话：“她......和王爷有点相像。”桑峰点头：“是啊，两人破案都很厉害，不相上下！”晋泽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说，抿唇再不开口。桑峰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他，满脸期待，只差摇尾巴了。桑衿蹲在池边，伸手抚摸睡莲半开半闭的花朵，青蓝色的花朵和她白皙的手轻轻触碰，日光下颜色晕绚，一时令他眼前一片模糊，看不分明。她回过头看他，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放开了那朵睡莲，站起来说：“既然桑峰没事要问，那么我们便先回去了。”

桑峰撅起嘴，不舍地看着她：“桑衿，这里茶香花好，再坐一会儿也不错嘛。”桑衿摇头，说：“我得先回去了。”桑峰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说：“桑衿，回衙门去坐着，了无生趣啊......”晋泽站起，就在走到睡莲池边时，他终于停住了，轻声叫她：“桑衿......”桑衿回头看他，静候他说出下面的话。然而晋泽却始终没有出声，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许久许久，才朝着她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说：“我送你。”桑衿默然望着她，看着面前这个照亮了少女时期的美好男子，她抑制着心口的轻微悸动，也向着他露出微笑：“不必了，就此告辞。”

 回到城内，他们刚进节度府所在的那条街，只见西川军正列队严整，簇拥着顾伏桦和范应锡而来。桑衿与桑峰赶紧避在道旁。顾伏桦正与范应锡说话，抬眼看见她，人还没反应，胯下涤恶已经一步跃出队列，向着那拂沙奔去，低嘶一声，蹭了蹭那拂沙的脖子。他们两人的距离，也因此而近得呼吸相闻。而他含笑低头看着她，在两人的身体堪堪擦过之时，轻声问她：“今日可有收获？”桑衿仰头看他，点了一下头，说：“还有一二细节，等弄清楚了，便可以收尾了。”在他身后队伍中的王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将自己的脸转开，看着在风中猎猎飘动的旗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