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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六十一章
作者:甜奶油汁本章字数:3132更新时间:2022-08-27 20:53:34

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仅有三年。虽然母亲悬梁自尽的那一日还时常在他梦中出现,但他有了新的父母和兄长,有了吃饱穿暖的生活,有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屋檐,有一座爬满薜荔的小院。还有,他倾心仰慕的那一个少女,桑衿。三年后他考中了举人,春风得意地回到父母的身边,他想自己或许终于能有机会了,于是试探性地,向父母提起了,想要与桑衿在一起的可能性。然而他没有想到,一夜之间,父母就做出了决定,让他搬离郡守府,去往边疆给他置办的宅子。相比于热烈明晰地与父母争执的桑衿,他对父母敬重而感激,所以不得不搬离郡守府,前往自己的小小宅邸。在庆祝他乔迁新居时,相熟的一群人约他出来喝酒,一直闹到入夜。外面的雪细细下起来,他离开醉得东倒西歪的朋友们,一个人踏雪回家。他特地绕了远路,到郡守府的外边,在热热闹闹的街市之上,仰头看一看桑衿的小楼。小阁之上的灯火,熄灭了。他倾心爱慕的那个女子,已经安歇了。他含着笑,站在雪地里,回头看着街市。雪夜寒冷,少人出行,做买卖的人也都收拾了东西回家了。唯有街边一个唱皮影戏的老人,还在纱屏之前,演着小短戏。他本已经走过去了,又怜惜老人不易,转回来在纱屏之前放上了一些钱。他听到老人唱到“禹城光德坊”,记忆中那些遥远的东西,被微微触动了。于是他站在雪中,抬头看完了整出戏。大雪纷纷压在他的发上、肩上,他却毫无知觉。他看着自己家破人亡的这一场血泪,成为了街上的一出戏,成为别人口中一个消遣的故事,只落得所有人都赞叹一声“桑衿年少聪慧”。桑衿。他遇到的,日光下肆意绽放的夺目花朵。他的兄长杀妻案,本已经要结案了。他的一家,苦尽甘来,终于看到了未来的曙光――可为什么,十二岁的她在旁边喊了一声“爹爹”。他的母亲悬挂在横梁之上,似乎还在轻轻晃荡。窗外初升的朝阳斜斜地从窗棂外照进来,染得他母亲的整个身子、他家整个破败的屋子、他所处的整个天地,都是一片血红。他刚从梦中醒来,还迷茫的脑子,只余得一片空白。他站在母亲的身前,呆呆地抱着她的腿,发现她已经完全冰冷僵硬了。父亲死后,没日没夜织布操劳,终于将他们两人养大的母亲;虽然家境贫苦,可依然咬牙送他开蒙,还给他买上好笔墨的母亲;曾笑着对他说,我们一家人以后团圆美满,开心过日子的母亲;在哥哥被处斩之后疯癫狂乱的母亲,无声无息地吊死在了他睡梦之时。他没有家了。他把母亲从梁上搬下来,把她拖到床上,仔细妥帖盖好被子。他把眼睛闭上,靠在她的身边,想着,就像睡着一样,永远也不要睁开了。然而这一夜的雪,沉沉压在他的身上,让他仿佛又感觉到了,自己那时冰凉得仿佛全身血液都停止的感受。他不知道自己在郡守府外站了多久。直到天亮,有人开门出来,看见他之后吓了一跳,赶紧给他拍去身上的雪,却发现下面的雪已经化了,又重新冻成冰,和他的衣服皮肤深深地冻在了一处。他在眼前恍惚的黑暗之中,模模糊糊看见她的面容。他倾慕的女子,他荒芜人生中最灼眼的花,他的桑衿。他的至仇,他的至恨,他的至爱。那一夜的寒冷,让他病了许久。他不想再见桑衿。她过来探病的时候,他将书本压在自己的脸上,任凭她唧唧喳喳怎么逗弄他,他也依然没和她说一句话。她自然也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于是沮丧地坐在他的榻边,问,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般出去就疏远了,不理我?他闭上眼,沉沉地说,你要是不会查案就好了。她生气地离开了,因为他一句话就抹杀了她的所有骄傲。而他也第一次没有挽留,任由那道裂隙存在他们之间。因为他想,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身体稍好一些之后,他到明月山广度寺,去聆听佛法。在那里,他遇见了齐腾,为他引见了木杉法师。不知为什么,在心里藏了那么久,原本打算一直腐烂在心里的那些东西,却在木杉法师的笑容之中,全都倾诉了出来。他说到桑衿,说到郡守,说到自己的母亲。最后木杉法师问,你心里有一条毒龙,既然无法抑制,何不让它大显神威,以求终得内心安息?他茫然起身,走出木杉法师的禅房,走过粉墙游廊。他看见碑刻上清清楚楚的那一句诗――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然而,他已经没有办法。他心里那条剧毒的龙,已经夭矫地冲出他的身体,叫嚣着激荡他全身的血脉,迫不及待要去迎接那鲜血淋漓的快意。晋泽讲述到这里时,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聚集到木杉法师身上。 “阿弥陀佛......晋施主自己未能定性。老衲还望以毒攻毒,一举摧毁心魔,谁知你竟会错了意,如今徒惹出一场大祸!”木杉法师垂目低头,合十道,“当初在齐施主家中看见晋施主,老衲还以为你是还未忘却之前仇恨,所以才自寻短见,却不知你竟是心生歹意,要杀恩重如山的义父母了!”顾伏桦见他立即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知道他必定早已准备好说辞,其中必定有内情。但此时晋泽案件尚未完结,他也不说破,只冷眼旁观。晋泽也不在意木杉法师,他苍白的面容上浮出一丝绝望的笑意,乌青的唇形状依然美好,只是令每一个看见他的人都觉惨淡。他离开了广度寺,买了一块玉,重又去讨好她。在与她商量设计玉镯的时候,他的眼前,在一瞬间闪过齐腾随身携带的那一条阿伽什涅。鲜红如血,飘忽如烟。阿伽什涅,龙女一念飘忽所化,往往出现在死于非命的人身边。“就两条鱼吧。”他在纸上画了两条圆转的小鱼,慢慢地说,“你和我就像这两条小鱼一样,互相衔着对方的尾巴,转成一个循环,逃不了你,也逃不了我,永生永世,在一起。”永生永世。他从齐腾的手中拿到了鸩毒,点在了镯子内部的三个小凹处,将蜡烛滴上,削平,似有若无的三点微黄,完美地融合在羊脂白玉的颜色之中。这不祥的镯子,便就此戴在了她的腕上。在听说有意将她与王蕴的婚事提上日程之时,他与她打赌,诱使她如往常般买了一包毒药。在雪后梅开的那一日,他看见了她的叔叔和祖母来访,猜测他们必定是来催促婚事的,于是他在帮她抱过满怀的梅花之时,捏一捏她手上的镯子,不动声色地找到鱼眼,用花枝挑开了那一处的蜡。她与祖母携手同去,亲亲热热,笑颜如花。他抱着满怀的梅花,从她家的花园中走出,走过他曾长久凝望的她常住小阁,走过他们初见时的枯残荷塘,走出郡守府。在寂落无人的后巷,他伫立在长空之下。初春的雪风涤荡他的整个身体,他感觉到寒冷,却并未移动脚步。他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仰头看着天空。怀中的梅花,顺着他无力垂下的双臂坠落于地。红色粉色,鲜血与胭脂,俱堕泥泞,暗香陨落。仿佛又回到那一日,他趴在母亲冰冷的尸体旁,一动不动。他去晴园参加诗会,又是清谈又是喝酒,真奇怪,他觉得自己几乎支撑不住了,却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得出他的异样。他其实没有喝醉,他只是再也装不下去了,于是癫狂地挣脱所有人,回去一动不动地躺下,在自己的宅邸之中,等候着报丧的消息传来。到第二日早上,他的父母死了,而桑衿,他们说,成为了唯一幸存的人。他收拾了她数日前写给他的情书,前往西川节度府,上交给对桑衿深怀宿怨的范应锡。他的儿子多次被桑衿揭发,因为他竭力救护才幸免于难,而他的侄子正是因为桑衿,流放不毛之地,回归无期。如他所料,接管了川蜀政务的范应锡,不必通过中央便能处置川蜀一切事务,他立即坐实了桑衿毒杀亲人之名,并在她出逃之后,上报朝廷,请求四海缉捕毒杀川边疆守兼四位亲人的桑衿。他心愿已了,在奔走筹措,替黄郡守一家修建好坟墓之后,写了一纸遗书,于坟前自尽。“那封遗书,就是你以为是我自白信的,那第二封信,是吗?”桑衿声音喑哑,缓缓问。晋泽闭上眼,用力点一点头,说道:“是。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必死,谁知却被齐腾救回,他劝我既然已经除掉你,便为范节度所用,必将前途无限,我拒绝了他,只想就此而去。而后,我陷入昏沉,再度醒来,已经忘却了自己所做的一切恶行。也许是我的潜意识要保护自己,于是我不停地说服自己,一切都是你做的,证据确凿――我越来越固执地认为你杀了父母,甚至觉得自己曾亲眼见到你手握毒药,还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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