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衿独自默然走到墓边，在青条石上坐下来，茫然看着被人群簇拥的顾伏桦。

他们之间，到底算什么关系呢？

她曾是王府的随从，然而如今身份已显露，她再没有办法做回那个末等小随从，每天跟在他的身边了。

他曾承诺过，在她揭露了王若案件之后，会帮她洗清身负的冤屈。而现在，她已经洗净污名，两人之间的合作，两清了。

他们曾在暗夜山林之中相依为命，曾相拥在一起沉沉睡去，也曾在日光之下携手前行。

他对她说过，天上地下，太遥远了。

她对他说过，我一定会陪在你的身边。

然而说过的话，如同烟云一般消散在空中；做过的事，如同逝水一般被抛在身后，又真的能算得了数吗？

等族老们散去，她辞别了父母兄长、叔叔祖母，骑着那拂沙缓缓沿着山道往城里而行。

顾伏桦与她并辔而行，在迎面而来的风中，转头看她。

“桑衿......”他低声叫她的名字。

 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这样叫她。

桑衿转过头，望向他的面容。

他还没说什么，涤恶已经跃到那拂沙身边，两个人的距离，顿时相隔不到半尺。

呼吸相闻。

桑衿窘迫地转开脸，而他却在她的耳畔低声说：“无须担心，一切有我。”

桑衿的心口，猛然悸动了一下。

那些浮云般来来去去的烦恼忧愁，因为他这八个字，而忽然之间完全消散了。

她低下头，想起当初刚刚到他身边，作为小随从的时候，也曾担忧会不会有人怀疑她的身份，而他说，我会帮你解决。

 果然，除了王蕴之外，她的身份确确实实从未受过质疑。

她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方法。但她相信，他说过的，就一定能做到。因为他是大唐王爷，顾伏桦。

跟在他们身后桑峰，骑着马，溜溜达达地追上来了，问：“桑衿，你对王爷笑什么啊？”

桑衿把脸转过去了，不理他。

“哎呀......总之就是不习惯你是个女人的这个事实，我还是忍不住觉得你是男人。”桑峰一边说着，一边又不住地在她马前马后转着，说，“你看，现在你连以前那支簪子都不戴了，换成别的了，还真有点不习惯呢。”

桑衿默然抚了抚自己的鬓边，然后转头看着顾伏桦，慢慢从怀中掏出一支簪子。

 莹润的玉簪上，簪头是卷草纹，下面是银质的簪身。按住了卷草纹，便可以将玉簪拔出，不必散落了头发。

她轻声说：“我怕放在郡守府里会丢掉，所以随身带着呢。”

顾伏桦微微而笑。桑峰真是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笑了，最后也只能说：“好吧，桑衿......你真的就是桑衿的话，那我可想起一件事情，很严重的！”

桑衿询问地看着她。

桑峰满脸忧色：“你是王蕴的未婚妻，可是一直以来你都是王爷身边的小随从，这个......回了禹城之后别人要是问我，桑衿哪儿去啦？我要是说桑衿嫁给王蕴了，那大家会对琅琊王家长房长孙娶一个小随从有什么想法呢？”

顾伏桦和桑衿都被他异于常人的思考方向给震惊了，一时竟无法回答。

“是吧？所以考虑问题要充分，我觉得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法很重要，首先，我们要召开一个桑衿身份揭秘大会......”

“桑峰。”顾伏桦忍不住问他，“你知道你叔父最近又托人去给你提亲了吗？”

“咦？真的？对方是哪家姑娘？”桑峰立即被分走了注意力，“长得像......哦，这个不提了。好看吗？聪明吗？性格呢？”

“不知道。只听说，又被拒绝了。”

“哈哈哈......习惯了。”桑峰潇洒一挥手，“不知道为什么，我来边疆才这么些天，大家就都知道我喜欢摸尸体了！还有人传说我每天在尸体堆里睡觉――我倒是觉得还可以啊，方便验尸嘛，可其实成都府的义庄很冷的嘛，肯定是睡不着的对不对？奇怪的是大家都相信了，所以我爹要去骗人家女儿，肯定也是骗不到的......”

虽然桑峰念叨起来没完没了，但好歹没有牵扯到他们，所以桑衿和顾伏桦也都随意了。

进了城，顺着石板路一直往前，桑峰一眼就看见了二姑娘，她的羊肉案子赫然又摆在路中间。

“是可忍孰不可忍！二姑娘，跟你说了多少次了，独轮车往旁边推一推！”桑峰跳下来，当街叉腰，对着她大吼。

二姑娘抡着刀子正在剁肉，只瞥了他一眼，镇定自如：“哦，哈捕头啊，你最近不是很少上街么，怎么又来了。”

一听她的话，不知为什么，桑峰的脸上露出些许紧张与喜悦来：“最近......最近破了一个惊天大案，你没听说么？”

“听说了呀，王爷身边的桑衿姑娘从禹城赶到成都府，一夜破了三个大案，这三个案件互有关联，又各自分散，真可谓案中案，谜中谜，千丝百缕，内幕惊人――我们边疆的捕头束手无策，全靠人家喽。”

二姑娘说着，推起自己的独轮车往旁边挪了挪，又剁排骨去了。

桑峰灰溜溜地埋头上马，为了找回场子，又吼了一声：“好，看来你还没忘了上次我给你划的线！就那边，不许再出来哪怕一寸了！”

二姑娘似笑非笑地白了他一眼：“知道了，桑峰脸上又露出那种紧张与喜悦混合的神情，催着马赶紧往前走。桑衿看他的模样，忍不住问：“怎么了？”

桑峰脸都有点红了，结结巴巴地说：“她......她当众叫我好捕头嘛，这称呼，听起来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啊......”

桑衿忍不住扶着额头笑出来：“哈捕头！”

“什么......不是好捕头吗？”他这才听明白，顿时愣了。见桑衿还在笑，他只好抓着她的缰绳，追问，“哈捕头是什么意思？”

桑衿看着他笑，还没来得及说，旁边有个经过的大娘说：“我们川蜀话中，‘哈’就是傻的意思。”

一听这话，就连顾伏桦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桑峰顿时怒了，丢下一句“你们先走！”转身纵马就朝着二姑娘冲去。

桑衿和顾伏桦看着跳下马的桑峰被二姑娘三两句话喷得蔫蔫儿地蹲墙角，忍不住笑着对望一眼。

桑衿笑道：“看来，这位彪悍的二姑娘，肯定不怕尸体。”

顾伏桦点了一下头。

“干嘛？找我吵架啊？一个大男人，都走出那么远了，还为了一个字找我吵架？”二姑娘的声音远远传来。

桑峰大吼：“不是！我来......我回来是为了买鱼！”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他一指旁边的鱼摊子，悲愤地说：“老板，全部都要了，给我送到衙门去！”

桑衿看着鱼贩心花怒放地倒着各种小杂鱼，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顾伏桦问：“想起齐腾那条小红鱼了？”

“是......”桑衿默然思索道，“按照种种迹象来看，晋泽第一次被木杉法师挑拨要杀害家人时，那条鱼还在。而到了晋泽在父母墓前自尽，忘却一切之后，那条鱼便不见了。”

“我想这其中必定发生了什么事，不然的话，当时齐腾提到那条鱼时，晋泽的脸色不会变得那么难看。即使他想不起来，但那条鱼却在他无意识之中异常深刻。”

“木杉法师呢？我们是不是应该及早去找他询问一下？”桑衿问。

“圆寂了。”顾伏桦说道。

她愕然睁大眼。

“今日凌晨，在他回广度寺之时，西川军将他送到寺门口。他禅房在山上，所以便沿着台阶往上走。夜黑路滑，他本来年纪就大，从台阶上摔下来，去世了。”顾伏桦皱眉道，“我也是今天早上命人去找他时，才知道此事的。”

桑衿低声道：“不知道齐腾那条小红鱼，和你手中这条，是否有什么关联。和王宗实，又是否有关系。”“一切谜题尚未解开，然而这些冒出来的线索，又都迅速断掉了。让人不得不怀疑，这所有事的背后，是否都有一只巨大的、我们所看不见的手在推动。我们看不见它，却分明能清楚感觉到它的存在。”

他回头看着她，终于还是没有告诉她，自己密盒之中的符咒，已经再次悄悄变了颜色。

他们勒马伫立在成都府的街头，看着长天之下，车水马龙的繁华都市。

满城的芙蓉花开得锦绣一般，大团大团铺设在万户人家之间。世俗的风景一幕幕在眼前流动，鲜活的人生，诡秘的过往，分歧的命运，他们避无可避，唯有直面一切。

安静潜伏于琉璃盏之中的小鱼，轻跃出水，泛起动荡不已的涟漪

月到中秋分外明。

桂影婆娑，甜香浮动。天刚刚有些暗下来，桂花树上已经亮起了无数盏薄纱宫灯，影影绰绰倒映在水面之上，玉宇琼楼，花影风动，一时不知天上人间。

临水的小亭之中，歌女们齐声歌唱，近水而发的歌声比丝竹更为清越。平台之上，三十名身着锦衣的少女正联袂结袖，翩翩起舞。霓裳霞帔，饰珠佩玉，一时华彩遍生。

桑衿听着风送而来的歌声，与几个女眷一起坐在水榭帘后观看。这里是西川节度府花园，今日中秋，节度使范应锡在府中宴请王爷顾伏桦。而桑衿则由范夫人下帖，与几位女儿一起受邀，前来观赏《霓裳羽衣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