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留宗正寺,就是等同监禁了。
桑衿又问:“那么,公公今日出现在香积寺后山,时候如此凑巧,不知又是为何而刚好在那里?”
“说来凑巧,本来今日神策全军休息,但在中午时忽然接圣上之命,说有朝臣凌晨到香积寺抢头香时,听到一人踪迹,貌似鄂王。他已火速命身边人去护卫,但考虑到他失踪时的情形,又让神策军立即出发去接他进宫,务求――不要让人伤及他。”
王宗实说到此处,脸上露出一个冰凉的笑意,说道:“皇上圣明,可惜我终究还是负了所托,无法自顾王爷手下救得鄂王。”
桑衿默然向他一拜,说:“多谢公公多日来收留,顾王爷是我恩人,如今恩人有难,我想或许该回去帮他。”
“他如今已经身陷宗正寺,你又如何帮他?你以为群龙无首的顾王爷府,还有人能助你调查此事吗?”王宗实说着,缓缓站起,走到她的身边,用那双冰冷的眼睛盯着她,不再说话。
桑衿默然抿唇,知道他说的都是实情,她如今,确实没有任何办法去救顾伏桦。许久,她终于虚弱开口,说:“还请公公明示,教我如何报恩。”
“我说了,我很欣赏你――在我看来,与你相同年纪的那些所谓青年才俊,甚至王蕴,都抵不过半个你,”王宗实低头端详着她,看着她沉默的侧面,摇头道,“若你能成为王家人,则是我王家之幸。”
桑衿一动不动地站着,默然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当然了,你出尔反尔,答应会考虑作王家媳妇,又跑去与顾王爷搅在一处,这让我觉得很不高兴。”
桑衿终于开口说道:“我只是答应考虑,并未答应此事。”
“呵,跟我玩这种小心思,终究无济于事,”王宗实冷笑着,负手踱到窗前,望着窗外初悬的灯笼,慢悠悠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避无可避,“现在给我一个确定的回答吧,究竟你愿意眼睁睁看着顾王爷去死,还是愿意为我王家所用,让王家助你去帮顾王爷一把?”
桑衿思忖着,许久,才问:“这背后的势力如此庞大,王家,真的能助顾王爷一臂之力吗?”
“这个,得看你,不能看我们,”王宗实的目光定在窗外,没有转头看她,语气也仿如自言自语,“我只能答应,帮你介入此案,给你查访的机会。”
桑衿站在堂中,在这样的孤夜,寒灯照在她的身上,将她身影拉得细长。
也只有这支离的影子伴着她了。她如今在天下,孤身孑立,旁顾无人,又如何抗击面前巨大的风暴?
她只是一介女子,在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之前,唯有粉身碎骨,零落成泥。
她眼中忽然涌上虚弱的眼泪,在这样的寒夜,她无法制止身体的颤抖,她知道自己面临的深渊,那上面唯有一层至薄的冰面,她一动便是身坠其中,再无复还的机会。
可坠在深渊中的那个人,是顾伏桦。
纵万千人阻拦,纵前方血途历历,纵然她明知自己将被这巨大力量卷入其中,化为齑粉,她也得走这一遭。
她向着王宗实的背影敛衽为礼,缓缓下拜,低声说:“多谢王公公。”
王宗实回头看她,问:“如何?”
“我会认真考虑此事,请王公公允我数日时间,”她轻轻摇头,声音哽咽,眼中那层水汽让她眼圈通红,但她却始终坚持地不让里面的泪水落下来,“待王蕴回来,我会给他一个答复。”
她跟着王蕴来到此处,原本只是想借王家的力量涉入此案。然而事到如今,她竟无法再撇清自己,也恐怕无力再去抗拒。即使她如此希望自己走到人生尽头的时候,牵住的是自己想牵的那只手,可如今临到她头上的这些暴风骤雨,她终究无法再支撑。
她默然向他行礼,王宗实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回过头来,说:“随你。你尽可继续在此处居住,若有任何需要,可来找我。”
王宗实离开后,桑衿一个人独立室内。周围都是死寂,唯有王宗实送给她的那对阿伽什涅,还在水晶瓶中游曳,搅动水波粼粼。些微的波光在她眼中晃动,映衬着她心中的动荡,无法平息。
似是无法承受这种诡异波动,她走出王宅,外面寒夜星空璀璨冰凉。她仰头看向高不可攀的这些星斗,天河静寂,铺陈在九天之上。人间天上这么广袤,她独自存活在这世间,只仗着胸口这一股灼热气息。
她用力握紧双拳,任凭指甲深深嵌进自己的掌心,微微疼痛。
她一路向东而去,毫不犹豫。
穿过无数热闹繁华人声鼎沸,走到门户紧闭的顾王爷府门前,她抬手叩响了门扉。
里面传来门房的声音:“是......哪位?”
“刘叔,是我,桑衿。”桑衿提高了声音说。
“哦!你回来了!”里面的声音顿时响了三分,立即便有人开了小门,刘叔等一群人都在门房之中,正在围炉说话,人人脸上都满是惊疑不安。
刘叔把门一把关上,焦急地问:“桑姑娘,你可听说了,王爷如今进了宗正寺!”
“我知道,鄂王之死牵连到了王爷。”屋内紧闭,火炉的热气让她觉得虚弱,她许久未曾进食,今日又遭逢剧变,如今被热气一熏,她才发觉自己又饿又累,几乎站不住了。她接过刘叔递过来的水喝了几口,然后问:“我来找景翌的,他在吗?”
王府之中,经由边疆那一场埋伏后,顾伏桦身边可用的人已散去不少,又在边疆府经由那一场大火,景毓也殁在其中。王府丞已老,退居府外,如今得力的,唯有景翌和景恒。
他们三人在一起,桑衿将今日之事和他们详细说了一下。
景翌说道:“如今顾王爷已入宗正寺,神威、神武军我们无法调动,相当于外援已断,王府虽配备着上百仪仗府兵,但又何足成事?已成孤军了。”
景恒点头,又说:“朝中与王爷交好之人,远不在少数,尤其是经王爷手提拔起来的那一批人,绝对不会坐视,毕竟顾王爷府的起落牵涉到他们自己的身家性命,我们若去寻求,必有响应。”
桑衿缓缓摇头道:“然而,如今王爷的罪名,实在太过骇人,就算朝臣们联名上书,可杀害亲弟、意图谋逆的罪名,又如何能保得下?”
景恒哀叹着托住自己的头,说:“是啊,别的都好说,可如今是鄂王殿下出头直指咱王爷,鄂王殿下素来与王爷交好,他说的话,最有说服力了。而偏巧他临死前王爷又在身边,这事可真是......百口莫辩啊!”
景翌则压低声音问桑衿:“鄂王临死前,真的亲口说王爷杀了他?”
桑衿点一下头,默不作声。
“这到底......怎么回事?”景翌皱眉无语。
桑衿摇头不语,她又能说什么,如今城中所有一切传言都无可辩驳,知道鄂王顾润是自尽的人,唯有她与顾伏桦,可谁能相信他们?谁会相信鄂王竟以死来诬陷顾王爷?谁又能接受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
恐怕,就连景翌和景恒,也不敢彻底相信这样的事情。
桑衿转换了话题,说道:“此事内中情由,我们根本无从知晓,如今鄂王已薨,也毫无线索可供摸索。依我看来,我们不如从另一个方面下手。”
景恒瞄着她,有气无力地问:“哪里?”
“鄂王用的是王爷随身的鱼肠剑自尽。这柄短剑,王爷当初曾给了我,后来我又留在了王府之中,不知王爷是如何处置的?”
“这柄短剑是圣上御赐之物,王爷居然给了你?”景恒睁大眼睛问。
桑衿随口说:“当时事起仓促,王爷并未说送给我,只是先给我用一下。我前几日走后便留在了王府。”
“哦......可是后来王爷也没有提起啊,”景恒看了景翌一眼,问,“这东西,可是你收了?”
景翌看向桑衿,说道:“你走后,王爷一直绝口不提你的事情,直到知道你的去处,才让人收拾了你的东西送去。当时收拾东西的人是我差去的,我觉得你应该只是和王爷置气,反正会回来的,就让人只拿了你随身的衣物和一些钱物过去,其他的东西我都让人原样放在你的房间内。如果当时有发现鱼肠剑的话,那些人必定会告诉我的。”
“所以,应该是在我走之后,马上便被人拿走了?”桑衿抿唇沉思许久,才低低地说,“查一查我走后究竟有谁到过我的房间,当然,那人也有可能是府中侍卫,深夜巡逻时便可悄悄潜入,不动声色地拿走。”
“侍卫?”景恒扬眉,自言自语。
桑衿点头,她的眼中含着犹豫迟疑,但她深深呼吸着,终究还是开了口,说:“彭英沙。”景翌和景恒都被惊到了,一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
桑衿垂眼沉吟片刻,又说:“其实,我也只有些许揣测而已,还是要两位先帮我肯定再说。”
“好,我先去给你找找本月的档。”景恒说着,起身便出去了。桑衿等着他,一边托着下巴发呆。
景翌抬眼瞥着她,问:“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