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衿回到王宅，不知是因为外边的寒冷还是什么，意识有些模糊。仆妇们赶紧给她打来热水，又给她生了旺旺的火炉，被褥中塞了汤婆子，伺候她睡下。
然而今日所发生的一切，还在眼前重演，让桑衿根本无从入眠。
幻象纠缠着她，整夜辗转反侧。她看见顾润将那柄鱼肠剑深深刺入自己的心口；看见景毓最后那一抹惨淡的笑意；看见彭英沙在端瑞堂晒药的地方高高扬起手臂翻抖着晾晒的草药；看见翠儿在小巷的尽头给她留下的那个记号――
北，左下角被包住的一个北。
不太识字的翠儿，不知从何而学来的这一个字，写得那么怪异，她却一眼就领会了这意思。
她知道了什么，让他们尽快逃离，不要卷入这个可怕旋涡。可惜她不信翠儿，也完全不知道等待他们的会是何等巨大的阴谋。如今天地翻覆，她再想起翠儿的那一个字，才明白，翠儿早已预先知晓了这场风暴。
桑衿僵直地躺在床上，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逼迫自己思考得再深入一点。
彭英沙......彭二哥，他真的是潜伏在他们身边的埋伏吗？在必要的时候，他真的会出来给他们致命一击吗？
那偷出鱼肠剑，让鄂王自尽来诬陷顾王爷的行为，究竟是他干的，还是别人干的，如今，一切都并无证据。
之前，在边疆的时候，她曾与顾伏桦隐约察觉到彭英沙的可疑之处，但也只是隐约感觉而已。如今她唯一怀疑彭英沙的凭证，只是景毓，还有翠儿。他自己本身，要让她如何怀疑......
桑衿捂着眼睛，感觉到头部的剧痛。她知道自己真的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她一定会崩溃发疯。
她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有抛开一切先休息。不论如何，明日又有十二个时辰，可以让她去寻找绝望中的希望。
桑峰作息很好，每天早睡早起，今天也不例外。
不过起床后对着镜子一照，发现自己脸色挺难看的，他还是叹了口气：“都怪桑衿，昨天顾王爷出了这么大事，我一听到消息就赶紧去永昌坊找她，她居然不在！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我想了一夜都快想破脑袋了！”
因为没睡好，所以他开门出去时，身体都是摇摇晃晃的，眼睛也才睁开了一半。而站在廊下的人一声“桑峰”，却让他吓得几乎跳起来：“崇......桑衿？”
桑衿披着一件紫貂斗篷，站在他房门之外。见他吓得紧贴在门上，便问：“怎么了？”
“你你你......平时有事都是我去找你啊，怎么今天你过来找我了？”桑峰说着，再一看她的面容，顿时更加惊愕了，“怎么回事啊？我还以为我的脸色够难看了，怎么你比我还难看？”
桑衿没有回答，只单刀直入地说道：“我找你有事，关于顾王爷。”
“我昨天就找你想打听这件事了，结果等你到酉末都没回来！”
“我昨晚要去查访一些事情，所以回去较晚，还差点被宵禁的士兵盘查了。”
桑峰让她先到自己家花厅坐下，然后火速去厨房端了吃的过来，先给她让了碗薏米粥。
“我吃过了。”桑衿摇头。
“再吃点，你看你的模样。我跟你说，不吃饱东西，压根儿没法做事，更别说还是大事。”
桑衿听他这样说，便接过他递来的粥，舀着吃了几口。
“赶紧跟我说说，昨天是怎么回事？全禹城都在传，说大年初一顾王爷把鄂王给杀了！我一听到都蒙了，这怎么可能！”桑峰急得抓耳挠腮，又去挠桌子，差点把那黑漆的几案都抓出几条痕来，“你快说啊！”
桑衿捧着粥碗，皱眉问：“全禹城都知道了？”
“是啊，听说顾王爷被下宗正寺了，鄂王尸身送归鄂王府了！”桑峰急得连东西都顾不上吃了，嘴里噼里啪啦地说，“听说是神策军百余人亲眼所见！顾王爷一剑捅在鄂王心口，鄂王当时气息未绝，就抓着顾王爷衣襟，对着后面赶来的人惨叫，顾王爷杀我！”
桑衿点了点头，低声说：“是，鄂王确实如此说。”
桑峰真的跳了起来，连筷子被他带得掉在他的脚背上都顾不上了，只急问：“顾王爷杀人了？鄂王污蔑他所以他一怒之下杀了鄂王？不可能啊，顾王爷向来冷静怎么可能......”
桑衿将粥碗放下，抬头看他：“你坐下，好好听我说。”
“好......好吧。”急得七窍冒烟的桑峰，也只能再度乖乖坐下，只伸长了脖子，探头望着她，恨不得直接把她要说的话从肚里掏出来。
“顾王爷是被冤枉的，”桑衿考虑到桑峰肯定不会轻易接受鄂王自杀以陷害顾伏桦的事实，所以为免他过度震惊，只简短地说了最重要的这一点，“虽然凶器，确实是顾王爷的鱼肠剑。”
极度震惊的桑峰，此时终于回过神来：“你的意思是，顾王爷府有内应，居然敢偷出鱼肠剑陷害顾王爷？”
“对，而且，还应该是王爷十分亲近的人。”
“景翌，还是景恒？景祥好像在边疆失散了，他回来了吗？”桑峰还在思索着，桑衿又问：“你还记得，上次我们遇见翠儿的时候，她在小巷的尽头给我们留下的那个记号吗？”
桑峰用力点头：“记得记得！可是我到现在也想不出那是什么意思啊......”
桑衿取过筷子，蘸着薏米粥，在桌上写了一个北字，又在左、下两边画了个包边。
桑峰看着这个标志，说：“对，就是这样的，可是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说她在城北，让我们去找她吗？”
桑衿摇了摇头，又用筷子在那个N形状的一竖上方，加了一个点。
桑峰看着加上了一点的这标记，顿时嘴巴越张越大，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逃！”
桑衿点头，说：“对，这是翠儿给我们留下的消息，逃。只是她认识的字本来就少，写得不规范，那一点又可能因为太小而我们未能注意，于是就变成了这样一个怪异的符号了。”
“那她为什么不说呢？”桑峰问。
“我想，必定是有原因的，但究竟如何，还是要找到翠儿再问了。”
桑峰若有所思：“不对啊，桑衿，翠儿只是一个普通民间女子，而且还是戴罪之身，她能从哪里知道将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情，从而给我们发出警示呢？”
“是啊，当今皇上连太医及家人都迁怒，又如何会放过她这个凶手的女儿？”桑衿长叹一口气，说，“像她这样的身份，却能预先知晓将要发生的事情，知道我们将会遭遇的局面，并且留言警示我们――你猜她消息的来源，会是何处？”
桑峰思索着，然后，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看向桑衿，欲言又止许久，直到他再也忍耐不住，声音颤抖地问：“彭......彭二哥？”
“嗯，唯一的可能，对吗？”桑衿声音平静中略带疲倦。
桑峰彻底惊呆了，他盘膝坐在她面前，两眼发直，嘴巴几次蠕动着张开，却终究还是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我都不敢想......那个人是彭二哥，”桑衿说着，嗓音也微微波动起来，心绪紊乱，气息不匀，“若不是他，那最好，可如果是他......”
“怎么可能会是彭二哥？”桑峰激愤地打断她的话，“桑衿，他可是彭二哥啊！他，他和我们出生入死，他还不止一次救过我们！他一直深爱翠儿......你怎么可以怀疑他？你怎么可以怀疑我们的彭二哥？”
桑衿咬住下唇，却难以抑制自己急促的呼吸。她只能别开脸，不去看桑峰那几乎要哭出来的脸，哽咽道：“桑峰，彭英沙也是我的彭二哥，我......和你一样难受。”
桑峰见她这样难过，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最终还是小声地安慰她说：“至少，至少现在还没有肯定，不是吗？可能彭二哥不是的......”
桑衿用力点了一下头，两人沉默许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桑衿深深呼吸着，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才又说：“桑峰你看，如今我与顾王爷，已经走到这样的境地。身边几无可信之人，也几无可靠之人了......”
桑峰低声但坚定地说道：“你放心，至少，我一定会站在你这边的！”
“是，我们如今，正需要你的帮助，”桑衿点了一下头，抬眼注视着他，说道，“你身份特殊，或许能有机会成为检验鄂王遗体的人。我希望，到时候你能查验出蛛丝马迹，帮我们一把。”
桑衿的话，让桑峰如梦初醒。他茫然点头，显然还在极度震惊之中：“好，如果叫我去的话，我一定会好好查验的......”
话音未落，外面已经有人跑进，叫道：“少爷，少爷！”
桑峰转头看他，还是一脸僵硬模样：“什么？”
“刑部常来的那个刘主事来了，还带了一个宗正寺的吴公公，听说是请你去鄂王府。”
桑峰看了桑衿一眼，对于她的料事如神震惊又恍惚：“好，我马上去。”
他起身往外走去，桑衿在他身后说：“桑峰，拜托了。”
他点了一下头，快步走出去了。
“验尸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