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说得这么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响,桑衿将自己的手指压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桑峰拼命咬住舌头,硬生生将自己的话堵住。他瞪大眼睛,不敢再说话,只瞪着桑衿,等她给自己解答疑问。
桑衿却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再不说话。
急了一路的桑峰,一到自家就赶紧跳下马车,往里面跑去。
桑衿跟着他走到后院,他将门一把关上,又把门栓死死插好,然后才一把抓住她的袖子,急问:“你快说啊!鄂王为什么自杀?顾王爷为什么会成为凶手?鄂王为什么临死前还要对众人说是顾王爷杀他?”
桑衿拂开他的手,坐在他屋内的镜子前,一边用清水将自己脸上易容的那些东西洗掉,一边将昨日情形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然而问:“你觉得这世上,有什么办法能让鄂王连性命都不顾惜,宁可拼却一死,也要让顾王爷身败名裂,陷入绝境?”
桑峰呆呆地坐在她面前,脸色铁青,呆滞许久才张了张嘴唇,问:“摄魂术?”
桑衿点点头,却不说话。
“可是,摄魂术也不可能凭空施展啊?无缘无故,鄂王怎么会忽然就对顾王爷恨到要以命换命?再者,上次不是说鄂王已经寸步不离王府旬月了吗?谁能给他施法?”
“还有,他究竟是如何从翔鸾阁跳下空中消失的......”桑衿闭上眼,摇了摇头,低声说,“这案子,如此可怕,如此诡异,我如今......真是不知到底如何才能继续走出下一步......”
桑峰也是一筹莫展,只想着这可怕的案子。他呆呆地望着桑衿,仿佛看到她身后,一个巨大的旋涡正在缓缓旋转。如同巨兽之口,血腥与黑暗从中蔓延,万千条刺藤爬出,在还未来得及察觉的时候,她已经被紧紧缚住,正一寸一寸被拖入其中,无法逃脱。
冷汗自桑峰的额头滴落,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以颤抖的声音叫她:“桑衿......”
她洗净了自己的双手,侧过头看他。
他颤声说:“逃吧......我们逃吧......”
桑衿垂下眼,看着自己手上残存的水珠,想着翠儿给他们留下的那一个“逃”字。到了此时此刻,终究,连桑峰这样大大咧咧的人也知道,面对如此可怕的力量,唯一的出路,只有逃离而已。
但她闭上眼,缓缓地、艰难地摇了摇头。
“桑峰,多谢你。但我若逃了,顾王爷怎么办?独自躲在阴暗角落苟活于世,那不是我要的人生。”
在她被诬为凶手的时候,她宁愿北上禹城,拼死寻求一线微渺希望,也不肯接受这样的人生。
而现在,她也是一样的选择。
“我要的,是和我挚爱的人在日光下生活,我们携手而行,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如果不能有这样的人生,那么......就算我死了,又有何足惜?”
桑峰看着她苍白面容上如此坚定的神情,一时之间,只觉胸口激荡。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地点一点头。
她也是情绪激动,许久说不出话来,只无言地看了他好久,到里面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又将解下的那件紫貂斗篷披上,准备离开。
他送她走到庭前,看她穿过重门而去。外面的寒风呼啸,她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即使披着这么厚重的貂裘,她的身材依然修长纤细,在此时的风中,恍如一枝易折的紫菀,却始终在凛冽风烟之中摇曳盛绽,不曾畏惧。
他呆呆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在心里明白过来,她是桑衿,她不是桑衿。
她是一个少女,她是肌骨亭匀、面容姣好,从发梢到指尖,全都柔美可爱的女子,桑衿。
他已经永远没有那个可以称兄道弟的小随从桑衿了。
不知是遗憾,还是欢喜。 桑衿回到永昌坊王宅中。天气严寒,宅中人都待在室内,显得冷清无比。
她一个人经过游廊,斜阳从柱子外照进,她穿过柱子的阴影,出现在日光之下,很快下一步又被柱子的影子掩盖。她茫然无觉地往前走着,在乍明乍暗的光线之中,不知自己该前往何处,又不知自己可以做什么。
毫无头绪,毫无方法。在煎熬中,她自己也不知如何挨过一个个日子。
直到某天入暮时传来的笙箫管笛声,让她忽然惊觉,原来已经到上元节了。唐朝上元休沐三天,今日正是十四。
桑衿也是徘徊无绪,便走出了王府,往永嘉坊之外而去。
满街都是绚烂花灯,如同一长串的明珠连缀在夜色之中。提灯赏玩的人群热热闹闹地嬉戏欢笑,猜着各家门前的灯谜,也提起自己的灯,让别人猜这上面的谜题。
有简单的谜题,也有极难的,许多人站在那里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桑衿一步步走过,眼睛在灯上滑过,未曾有丝毫停滞。
忽然听得有人在她身后问:“取杜甫诗云,人生七十古来稀。打一成语,卷帘格。”
桑衿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只觉得心跳骤然一停。这元宵的喧嚣忽然间也似退却了老远。
她缓缓回过头,看见满街如昼的灯光之下,站在她身后含笑望着她的王蕴。
他依然是一身清和温柔的模样,笑吟吟地低头看着她,询问地“嗯?”了一声。
桑衿望着他,慢慢地说:“少年老成。”
“对!就是这个,”王蕴恍然大悟道,“刚刚看见一户人家的灯谜是这个,我一路思索未解,没想到你一下子猜出来了。”
桑衿见他言笑晏晏,一时语塞,不知他是否已经与王宗实碰过头,讲过那件事情。
而他含笑看着她,说道:“你看,我刚刚正要去寻你,就遇见你往这边来了,你看,这是否就是心有灵犀?”
她垂下头,避开他的眼睛也避开他的话题,只问:“这么快就回京了?”
“嗯,我想到你独自在城中过年,恐怕会孤单无趣,所以等祭祀结束后便立即赶回了,”他在橘色温暖的灯光下凝视着她,轻声说,“你好像瘦了,最近操心的事情很多吧?”
桑衿点头道:“是......鄂王的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了吧?”
“在回京的路上,一路都是各色人群在议论此事,想不听到也难,”他与她一起往家中走去,皱眉道,“怎么可能?顾王爷绝不可能犯下这种事。”
“是啊,此事诡异之处,难以言喻。”桑衿想着种种令她无法解释的非常之处,皱眉叹道。
王蕴侧过脸看她,轻声问:“我听王公公说,你当时就在近旁――那么,以你看来,确实是顾王爷杀了鄂王吗?”
桑衿摇头,坚定地说:“顾王爷怎么会做出此事!”
“是啊,顾王爷与鄂王感情最好的,可为何鄂王会当众说他要倾覆天下,秽乱朝纲;而顾王爷又为何要杀死鄂王,真是令人难以捉摸,”王蕴见她神情坚决,毫不迟疑,便叹道,“如此种种,岂非太过不合常理吗?”
桑衿沉默片刻,才说:“我相信此间必有内幕。”
“我也是,我不信顾王爷会杀鄂王。就算会杀......他应该有千万种方法,令所有人都无法觉察,”他说着,低头凝视她,轻声说,“只是此案如今更加扑朔迷离,你要追查下去的话,又要更加辛苦了。”
桑衿听着他温柔的口吻,终于再也忍耐不住,转身以背朝着他,不敢再面对着他:“我与王公公坦白了,我......对不住你。”
“我知道,王公公与我也提起此事。原来你对于我们复合之事还有疑虑,”王蕴的声音略略压低了一点,似不经意地以淡淡口气说道,“没什么,毕竟是终身大事,慎重决定才是正确的,不是吗?而且,我也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当初还不是在边疆追杀过你?”
那时候,他可是一意要置他们于死地。如今又与顾伏桦化干戈为玉帛,但她却终究也不知道他存的心,是真是假。这一番他对她的呵护,是为了共同的利益,还是与虎谋皮,又有谁知道。
只是她抬头看见他如此诚挚的眼神,一时竟无法怀疑他的用心,只能深深地愧疚起来。
“其实,在你来到我身边,答应重新考虑我们婚事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他笑了笑,将目光投向旁边风中摇晃的灯笼,“桑衿,我知道今生今世,要得到你的心是困难重重。但我听说,缘由天定,分在人为,所以还是想竭力去试一试。”
桑衿只觉得眼睛一热,那里面有东西似乎要夺眶而出。
她竭力忍耐,望着那些远远近近的灯光不说话。
王蕴又说:“我会尽力帮你的,只是如今王公公对于你尚存疑虑,我想或许王家不会帮你太多。”
桑衿深吸了一口气,说:“鄂王死的时候,王公公来的时机,也十分凑巧。”
王蕴柔声道:“相信我,此事与王家无关。”
桑衿将头别开,只点了一下,却没说话。
“我今日进宫觐见了皇后殿下,她亦让我这样对你说。王家数百年大族,深谙生存之道,如何会涉入这种诡谲政斗之中?相信聪慧如你,肯定也已经知道,幕后主使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