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衿见外面人多口杂，赶紧把门一关，然后扶住彭父的身躯，急声叫他：“彭老伯，老伯......”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已经僵直地倒了下去。桑衿毕竟是个女子，一时拉不住他倒下的身躯，只能揽着他重重地撞在身后的门上，咚的一声闷响。

桑峰赶紧抢上来，扶住他们，却发现彭父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翠儿从楼上小窗看到下面的动静，跌跌撞撞跑下来，已经哭得气息都噎住了，只跪在地上抚着彭父的手臂号啕。

桑衿默然站起，觉得自己的肩膀痛得异常，显然是刚刚在墙上撞得狠了，却只怔怔按着不说话。

眼看着翠儿哭得几乎要昏死过去，桑峰都有点怕了，赶紧说：“王姑娘，你别太伤心了，这事......这事也没办法......”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想抽走彭父手中那张纸，谁知那张单子被他死死攥着，竟是抽不动分毫。他见翠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赶紧抬手挡住那张单子，给桑衿使眼色。

桑衿忍着肩膀的剧痛，不动声色地跪下来，准备以衣服下摆挡住那张单子时，翠儿却俯下身，将彭父的手握住，看着那张纸，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声：“这是......彭二哥......死了？”

桑衿知道她已经在楼上听到这个消息，也只能点头，低声说：“是......”

“我就知道......他给自己准备毒蜡丸的那一日，我就知道他肯定要和我爹一样......”翠儿泪如雨下，喃喃说着，将彭父的手又缓缓放下了。她想去扶彭父，可她身躯娇弱，又怎能扶得动他？

“我来吧。”桑峰说着，将彭父一把抱起，送到屋内。桑衿摸了摸他的脉门，脉搏虽然微弱，却还算稳定，才放下了一颗心，只说：“是气急攻心，歇一歇会好的。”

翠儿望着彭父，大放悲声。

桑峰欲言又止好几次，终究还是开口，问：“之前，你在巷子口，是不是给我们写下了一个‘逃’字？”

翠儿点了一下头，掩面泣道：“从边疆回来，我就觉得彭二哥不对劲了......他常夙夜忧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整夜发呆，我怎么安慰他也没用；他从我爹那边翻到了几颗毒蜡丸，悄悄藏了起来；他......他还曾带我出去，以我为掩护，与一个少年偷偷说话。”

桑峰诧异问：“少年？和一个小孩有什么好说的，值得你不安？”

“因为......我听到那个少年说，公公要桑衿......别再碍事了，”翠儿说着，捂住自己的脸，又哀哀地哭出来，“我知道桑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英沙要杀她，可我却记得杨公公曾在我耳边，对我说出那一个‘逃’字，让我可以在我爹死后，捡回一条命......所以我想、所以我想，我也一定要还她这一个逃字......”

桑衿脸上化了装，已经面目全非，但是听到她这样说，却不由得心口一酸，背转过了脸去，低声说：“桑衿她......多承吕姑娘你的厚意了。”

桑峰叹了一口气，又问：“那，那个少年，你可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在背后指使彭二哥杀桑衿的，究竟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那少年，长得挺清秀的，说着那样残酷的话，却一直在嗑瓜子，漫不经心的样子......我怕极了，我让彭二哥不要，他却只转开了眼，说，你不懂......”

屋内一片安静，只剩得翠儿的声音静静回荡，虚浮无力，听来更显凄凉：“我是不懂......我不知道，当初坐在小院中吃着我做的古楼子、言笑晏晏的几个人，难道不应该是朋友吗？转眼之间，竟要落得这样......”

桑峰想开口安慰一下她，可声音还未发出，嘴唇已自颤抖，眼泪涌了满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桑衿竭力咬住下唇，不让眼泪掉下来，也是无言。

只听得翠儿喃喃的声音，轻细软弱：“到如今，我爹死了，彭二哥也死了，我又该怎么办......”

桑衿心里一惊，立即说道：“吕姑娘，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彭二哥死了......彭老伯现在病又复发了，你可......一定要保重，好好照顾自己，也好好照顾彭老伯！”

翠儿面如死灰，垂首看着躺在那里的彭父，眼中泪如雨下，许久，才闭上眼，缓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桑衿也不知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可现在脑中一片混乱，她也只能先让桑峰去西市找彭英沙的哥哥，然后再三嘱咐翠儿要保重自己，照顾好彭父，等彭英沙的兄嫂回来了，又叮嘱他们一定要照看好翠儿。

彭英沙的兄嫂虽然也是悲痛欲绝，但他大哥还是赶紧到城南义庄去认尸了，大嫂拉着翠儿，与她一起煎药守炉，时刻不离她，桑衿与桑峰才略微安心，告辞了出来。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是沉默，就连桑峰也一言不发，埋头缄默。等到两人在街口分开时，桑衿抬头一看桑峰，却发现他脸上尽是泪痕。

她还想开口安慰一下他，却觉得自己脸上也是一片冰凉。

她默然转身进了永昌坊，在无人的背阴墙角，她觉得自己的双脚再也支撑不住，只能靠在墙上，勉强平抑自己的呼吸。

她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将那上面半干的泪痕擦去。被隔绝了日光的背阴处，砖墙冰凉。北风如刀，割得她湿漉漉的眼睛疼痛得几乎要看不清眼前的世界。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平缓了呼吸，一步步走回王宅去。

宅门之内，照壁外的平地上，一个少年正晒着日光嗑着瓜子。一张清秀柔和的面容藏在蓬松的狐裘之内，在阳光下越发显出一种年少的鲜嫩透亮来。

正是那次她去王公公住处时，那个漫不经心的惫懒少年。

桑衿看着他，站在阴暗的门厅之内，只觉得骨髓内冒出的寒意，让她整个人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而那个少年看见了她，随意地拍了拍身上的瓜子壳，站起来，说道：“桑姑娘，王公公久候了。”

养着无数小鱼的走廊内，地龙让小鱼们在这样的寒冬中依然鲜活游曳，闪动的金色红色鳞片在水波中映衬出各种诡异的光线。

那种光线正蒙在王宗实的面容之上，他听到她来的声音，缓缓地转头看她。一条条彩色小鱼的身姿让水光波动，在他脸上投下恍惚的光线，他苍白的面容显得更加难以捉摸。

直到他从廊下走出，那张脸呈现在天光之下，桑衿才觉得自己缓缓松了一口气，心口那种窒息的压抑感也似乎轻了一些。

王宗实向着她走去，脸上露出些微几乎看不出的笑意，声音略显冷淡：“这么冷的天，桑姑娘还要四处走动，毕竟是年轻，生机蓬勃哪。”

桑衿向他略施一礼：“近来略有波折，想必，公公已从蕴之处得知了？”

听桑衿嘴里说出来“蕴之”二字，王宗实的面色才略为和缓了些，慢条斯理说道：“正是啊，听闻你卷入了一桩杀人案，蕴之与我商议过。我让他不必担心，一切放手由你自行处理――果然，桑衿毕竟是桑衿，轻易便处理好了。”

桑衿默然低头，轻轻地“是”了一声。

“真是没有看走眼，就算是我当年，也没有你这样的决断，”王宗实脸上露出一缕冰凉的笑意，声音细细缓缓，与他苍白的面容一样，带着一股异常的阴森，“干净利落，即便是自己旧友，也毫不犹豫，一击致命――不给伤害自己的人，任何活路。”

桑衿只觉得心口作呕，却又有无数气息堵塞在胸口，无法发泄出来。她明知道并非他说的这样，但彭英沙的死、桑峰的默然、翠儿的眼泪......这些她原本真心以待的人，如今都已经因为这件事，而完全不一样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他们的心里，是否已经永远地成为了杀害彭英沙的凶手。在生死的抉择之中，她选择了保全自己，逼死了彭英沙。

但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如锋刃自心口划过，太快了，连血都来不及滴下，她便已仰头望着王宗实，说道：“他是不是彭英沙、是不是我旧友，并无关系；被诬陷的人是不是我，也无足轻重。桑衿只想探明真相，从不顾及牵涉到任何人。”

“呵。”王宗实冷笑一声，但见她脸色沉静，便也不再说什么，只示意她到堂上坐下。待奉茶完毕，堂上唯余他们二人，他才说：“彭英沙之死，原无足轻重。毕竟如今顾王爷都被监管在宗正寺了，又有谁会去在意一个王府的近身侍卫呢？”

桑衿默然点头，说：“只是他与我一向投契，如今为何会受人挑唆，对我下手，也是一桩值得追索的事。”

“这幕后原因有何难猜的？你追查鄂王死因，自然便有人不愿你揭发出事实真相、救出顾王爷。所以，必先杀你以绝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