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衿听他说得轻描淡写，不由得握紧了自己的双手。指甲嵌进掌心，微微一点刺痛，才让她勉强克制住自己，低声平淡回答：“是......我也是如此猜测。”

他目光扫过她的面容，见她不动声色，才端起茶盏说：“今日一早，传来个消息。我想这消息太过重大，怕是无法让人传达，所以才亲自来找你，知会你一声。”

桑衿知道这便是他的来意了，便问：“不知是何事？”

王宗实垂目看杯中浮沉的茶末，声音低微：“昨日接北方密奏，振武节度使李泳擅自修整工事，罔顾朝廷节制，于北方有蠢蠢欲动之势。”

桑衿略一思索，说道：“振武军节度使李泳，当初是禹城商贾，几番起落，如今节制振武军，倒是胆量不小，敢于擅自充扩军营了？”

“是啊，连他都有了这样的胆量，其他节度使又岂会安心？充其量只是行事的速度慢一点、动作的幅度小一点，或者瞒天过海的本事大一点而已，你说呢？”王宗实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桑衿默然点头。皇帝病重，太子年幼，节制各节度使的顾王爷一夕失势，各镇节度使只差一个带头的，其余都拟效尤。而如今，第一个已经出现了。

王宗实见她神色不定，便慢条斯理道：“对顾王爷来说，此事着实好坏参半。你以为呢？”

桑衿点头，说道：“是。是好是坏，只在圣上一念之间。”

若皇帝欲借顾王爷之力平抚各镇节度使，则顾伏桦即使身负如今的滔天罪责，恢复往日威势也是指日可待。

可皇帝若因此觉得顾王爷挟持各镇军马，怕太子年幼，皇叔势大，则很有可能先为新帝解决掉皇位的最大威胁。那么，顾伏桦不但不能恢复昔日荣光，就连性命怕也堪忧。

桑衿只觉得心口一阵收紧，连气息都有些不稳：“公公耳目聪明，又是圣上最信得过的人，不知您可知道圣上的确切意思？”

“从来君心难测，何况我区区一介宦官奴婢？”王宗实嘲讽地一扯嘴角，又说，“不过也就这几日了，陛下定会有个决断，你只需记得在此静心等候便可。”

“是。”她低声应了。

王宗实还想说什么，外间忽然传来脚步声，轻快的起落，是少年蹦跳的轻快步伐。那嗑瓜子的少年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来，跑到王宗实的身边，附耳低声说了两句什么。

王宗实抬眼皮看了桑衿一眼，然后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低声问：“这么快？”

那少年点了一下头。

王宗实转头看向桑衿，说道：“走吧，带你去看一场戏。”

桑衿不明就里，下意识问：“看戏？”

“对，一场......让你预想不到的戏，看了之后，你肯定心情更加抑郁，情绪更加低落――但你一定不会不想看的。”马车一路向西，在开远门附近停下。

那里早已围了一群人，个个仰头望着城墙上，议论纷纷。在一片喧闹声中，桑衿下了车，抬头望向开远门上高大的城墙。

王宗实冷眼看着她走向城墙，推上了车门。

桑衿向着前方一步步走去。在城楼旁边的城墙之上，正有一个老者站在上面。寒风呼啸，他站在高处风口声嘶力竭地大吼：“顾王爷谋逆，屠杀兄弟，天地不容！”

桑衿慢慢地走近两步，沉默地在人群之后抬头看他。虽然那老人的面容已经扭曲，声音嘶哑得不忍卒听，但她依然可以清晰地辨认出，这是彭英沙的父亲。

“我儿彭英沙，身为顾王爷府侍卫，早已觉察顾王爷叛逆野心！他不肯助纣为虐，断然拒绝与那等丧心病狂之徒同流合污！如今顾王爷那贼子已事发被擒，然而府中尚有人企图救助，我儿欲为国尽忠，擒拿余孽，谁知却功亏一篑，反遭他人暗算，如今身死，是我彭家之荣！是光耀门楣之事！”

桑衿听着他歇斯底里的嘶吼，在周围人的惊诧议论之中，一动不动，只觉得彭伟益身后的日光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来。

她觉得一阵晕眩，只能收回目光不再看他。

她看见人群中不远处，有一人回头看她，正是桑峰。他脸上满是惊愕慌乱与不敢置信，看见她之后，他犹豫了一下，向着她这边挤来，然而周围的人太过拥挤，他的脚步被阻拦，只能遥遥看了她一眼，然后赶紧又回头看城墙上的彭伟益。

“苍天开眼，当今圣上有德，天下黎民只求早日铲除妖孽，还我大禹安静祥和......”他说到此处，声音已断续凌乱不可闻。原来是城墙守卫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已经卡住他的双臂，要将他拖下来了。

桑衿一动不动地望着上面的那阵混乱，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一日在翔鸾阁上，鄂王顾润对顾伏桦的痛斥。

不同的人，相同的话语，几乎一模一样的情形。

周围的纷纭议论，正如同群蜂轰鸣，在她耳边纷乱响起――

“这么说，顾王爷真的要谋反？”

“谁说不是呢！顾王爷先杀鄂王，如今又有他府中近卫冒死阻止，可惜功亏一篑，唉......”

“我就说顾王爷已被庞勋附身，要倾覆大禹天下，你们之前还不信！”

“圣上明鉴，顾王爷已被控制，可府中还在垂死挣扎之人，究竟又是谁？”

“总不过就是那些阉人宦官之类的，可惜了鄂王与这彭家儿子为国为民忠心耿耿，竟就这么被害死了！”

“要我说，顾王爷屠杀至亲兄弟证据确凿，这等禽兽不如之人，便是死也不足惜！”

“哎，顾王爷在未被庞勋附体之前，好歹于社稷有功，今上仁德，又岂能对他说杀就杀？”

“就算死罪可免，那也总得给予惩戒，或废为庶人，或流放或幽禁，不然如何服天下？”

听着周围这民间舆论，她后背的冷汗，隐隐地冒出来。整个人一瞬间恍惚，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究竟是在那日的栖凤阁之上，还是在开远门城楼之下。

猛听得周围众人齐声尖叫，有些妇人小孩的声音更是尖厉凄惨，桑衿却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她只是睁大眼睛，眼睁睁看着城墙上的彭伟益甩脱了所有试图抓住他的兵卒们，在疯狂的吼叫中纵身一跃，向着下面义无反顾地扑去。

快得只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

桑衿的脑中，却空白了许久。

整个天地一下子闪成黑色，然后又换成白色。许久，眼前才有漫漫的灰黄色涌上来，将前面的颜色一点一点染回来。

她木然地，在惊惶散乱的人群中站着，一动不动。

有人往前凑去看热闹，也有人吓得往后疾跑，似乎怕闻到血腥味。有人大喊：“死了死了，死得好惨，脑浆都出来了！”也有人抱着哇哇痛哭的小孩子，赶紧轻声安慰。

直到混乱基本结束，除了尸体旁边一圈人之外再无其他，桑衿才僵硬地往前走去。挤成一堆的人群见她神情可怕，吓得纷纷让路，暗自猜测里面的应该是她认识的人。

桑衿走到人群中，发现桑峰正蹲在彭父尸体旁边发怔。见她过来，他呆呆看了她一眼，才脱下自己的外衣，将彭伟益的脸遮盖住，然后走到她身旁站着，许久，一言不发。

周围的人见如此，也都渐渐散去了。

京兆府的人在两柱香之后，终于过来了，因彭伟益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跳下城楼自尽，案情简单，周围人都可做证，因此京兆府中的人只简单记录了一下旁证。领头的那人恰好与桑峰之前有过数面之缘，便拉过桑峰，小声问：“桑峰将军，我听说，此事与顾王爷有关？”

桑峰愣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说：“是，没错......彭老伯临死之前，确实是站在高处痛斥顾王爷。”

“都说了些什么？”他又问。

桑峰皱起眉想了想，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说：“事情来的太过突然，我又一时情绪激动，一下子忘记了具体的话语......你可以去问问周围的其他旁观者，毕竟，总有几百上千人听到了彭老伯的话吧。”

京兆府的人自然知道他是不想转述关于顾王爷的恶言，便也不勉强他，朝着他拱拱手，然后说：“既然如此，我先去询问一下其他目击人等。”

京兆府的仵作也早已布置好白布凉伞，就地开始检验彭父的尸身。

“确系高处坠亡无误。”仵作初步检验之后下了结论，又请桑峰过去检视。桑峰今日遭逢两重剧变，异常沉默，草草与他一起再验了一遍，确是坠亡。头部撞得血肉模糊，颈椎折断，立毙。

“这么多人眼睁睁看着他跳下来的呢，这死因还有疑问吗？”仵作说着，在验尸单子上签了名姓。

另有人说道：“死因好说，只是这跳城楼的原因，可真不好说......要往陈词单子上写吗？”

领头的摇摇头，说：“难写，我看先回去请示了再说吧。”

桑峰失魂落魄地转身看向桑衿，却见她那张之前还恍惚的面容，已经沉静下来。

她缓缓说道：“桑峰，你去问一问，彭老伯是怎么上的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