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峰应了一声,转身向着城楼台阶处走去。不一会儿他转回来,与正在搜检彭伟益遗物的士兵说了一句,然后将其中一个令信拿走,出示给桑衿,低声说:“是用这个令信上去的。”
桑衿看了看,原来是王府军的令信,自然是彭英沙所有。
她抬手接过令信看了看,低声说:“这东西,自然应该是彭二哥随身携带的......怎么会在彭老伯的手里?”
“是不是......彭老伯去义庄认尸时,拿到的?”
“这种公家之物,义庄必定早已保管好或送往王府,不会留在尸体身上的,”桑衿又想了想,摇头说,“不,这短短的时间,不够彭老伯从普宁坊到义庄再回到普宁坊旁边的开远门。”
桑峰迟疑着,低声问:“你的意思是......彭二哥没死之前,这令信早就已经在彭老伯的身边了?”
桑衿轻轻地点头,声音艰涩道:“嗯,恐怕是早已准备好了......如果彭二哥失手而死,彭老伯就上城楼当众宣扬此事――总之,必定要掀起一场滔天风浪,不能幸免。”
桑峰不由骇得倒退一步,只是喉口仿佛被人扼住,竟说不出任何话来。
“我也不知顾王爷何德何能,值得对方这样狠绝......彭老伯,与我们又有何瓜葛,为什么连他也要被牵涉在内?”她喃喃说着,慢慢转过身,说,“走吧,事已至此,一步步只会走向更绝望的境地。”
桑峰忍不住追上她,问:“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王爷又......准备怎么办?”
桑衿停下脚步,叹了一口气,说:“别问了,桑峰。我们所要面对的势力,实在太过可怕,我现在只担心......所有我重视的一切,都会被卷入这旋涡之中,所有我在意的人,都会一个个身不由己成为对抗我的棋子......”
桑峰默然凝视着她,双手攥紧又松开,最终,他艰难地,却无比凝重地,一字一顿说道:“但我,一定会站在你这边。无论这世上的人都在说什么,无论有多少人背弃你,桑峰,永远相信桑衿。”
桑衿的眼睛瞬间通红,那里面的热潮无法抑制,即将决堤。她仰起头,深深地呼吸着,良久,才平抑了自己心口急促的跳动,努力压抑住自己喉口的气息,低低地说:“多谢。桑衿,也永不会让桑峰失望。”
城墙外的街巷之中,王宗实的车还在等着她。
他端坐在车内,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等到马车起步,才慢悠悠地问:“有何感想?”
桑衿低头沉吟片刻,问:“王公公早已得知此消息,当时若要阻拦,或许......还来得及。”
“你都没想到的事情,我怎么会想得到呢?”他唇角扯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瞥了她一眼,又说,“何况,张家父子与我有何关联,若不是为了你,我又何必操心?”
“多谢王公公垂爱,桑衿感激不尽。”她垂目说道。
车身随着行走而微微起伏,桑衿隔窗看见外面马上的那个少年,清秀的侧面轮廓,偶尔漫不经心地抬手碰一碰头顶下垂的树枝,一脸天真无邪。
见她看着外面,王宗实便说道:“他叫阿泽。十数年前我捡到他,当时还爱附庸风雅,给他取名为云梦泽,但如今觉得,还是阿泽顺口。”
桑衿问:“王公公贵为神策军护军中尉,权倾当朝,身边却只有这么一个小童常伴身边,不会觉得不便吗?”
“凡事亲力亲为,才算活这一场,不然又有什么意思?”他眼皮一撩,又说道,“何况我又有什么事情?虽奉圣上之命查探鄂王被杀一案,但如今圣上不问,我也无从下手,一切倒都落在你身上了。”
桑衿听着他慢条斯理的话,看着他不动声色的神情,便也不说什么,将目光从阿泽的身上收了回来。
王宗实一哂,忽然说道:“送佛送到西,再送你一份大礼也无妨。”他轻叩车壁,吩咐车夫道:“去修政坊。”
车夫应了一声,立即驱马转了个弯,向南而行。
桑衿问:“王公公要带我去见顾王爷?”
他不答,只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马车由北向南穿过大半个禹城,进入修政坊。就在接近宗正寺亭子之时,停了下来。
王宗实将车门推开,示意她下车:“从右旁门进去。”
桑衿应了,从旁边的小门进去。小门外的几个侍卫想要阻拦,桑衿抬手示意了一下王宗实那边的马车,他们便放行了。
数日不见,河湾的梅花开得更加灿烂,鲜艳繁盛,灼如云霞。
桑衿从林下慢慢走近顾伏桦所在的小楼,踏上空临水面的走廊。足音轻响,悠久回荡。
就在走到廊下转弯处,她绕过一树粲然盛绽的梅花,看见顾伏桦站在廊下望着她。
天碧如蓝,水清如镜,水上水下两片梅花夹岸盛开。整个天地锦缎铺装,轻微的风自他们的身边经过,这些锦绣的花朵便一簇簇起伏抖动着,落下雪也似的片片花瓣来。
他们隔着一天一地的落花,望着彼此。明明距离上一次见面才数日,却感觉已经恍如隔世。
他周身清雅高华的气质并未被磨损,略显沉郁的双眸与身上远山紫的镜花缭绫,如此时雾岚萦绕,反倒让他整个人沉淀出一种更内敛的韵味。
而她瘦减了三分,连日的奔波与煎熬,让她显出明显的苍白憔悴。春水碧的衣衫穿在身上,却似弱不胜衣。
他向她走来,穿过雪片也似的落花,轻轻握住她的手。
他说:“桑衿,春日尚早,还须多穿衣服。”
她没想到再次见面时,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也只能轻轻“嗯”了一声,只觉一层水汽已漫上双眼。
他以手将她瘦削的肩膀围住,抱了一会儿许久,顾伏桦才轻轻放开她,挽着她的手带她进屋,说:“你近来奔波劳累,又遭逢种种变故,而我却在此享受悠闲,不能帮你,真是问心有愧。”
桑衿摇头道:“王爷艰难处远胜于我,我只是......只是胡乱奔波,毫无头绪,不知从何下手。”
顾伏桦微微摇头而笑,抬手给她斟了一杯茶,递到手中。他以三指持茶盏,默然凝望着她,低声问:“你也看到了,如今局势发展,远非我所能掌控。若我现在再说一次,让你离开禹城,远避是非,你可愿意吗?”
桑衿望着他的手指,这持盏的姿势,她曾刻骨铭心。碧绿的茶汤与秘色瓷的茶盏,被他三根白皙修长的手指拈住,在他们初次见面时,她未曾看见他的面容,先从马车座下的柜子镂花缝隙中望见他的手,春水梨花的颜色与姿态。
那个时候,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有这样的一日。
怎么也想不到,狼狈不堪被他从座下拖出的她,会有一天与他成为这世间最亲近的人,在大厦将倾之时,携手风雨,不离不弃。
所以她摇了摇头,只问:“若我远离风暴,在风平浪静处等待,你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不会让我空等吗?”
顾伏桦深深凝望着她,许久,缓缓摇头,说:“我不敢保证。”
她唇角上扬,露出一个虽然艰难、却无比坚定的微笑,说:“那么,我还是在这里吧。至少,能离你近一点。”
顾伏桦默然抬手,轻抚着她的鬓发,说:“其实,我真不想让风雨侵袭到你。”
桑衿抬起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低低地问:“你知道......彭英沙的事情了?”
顾伏桦点了一下头:“我已经知晓。”
“那么,你知道彭英沙的父亲......彭伟益,今日在开远门城墙上跳楼身亡的事情了吗?”桑衿又问。
顾伏桦眼中波澜不惊,只淡淡地“嗯”了一声,说:“听说他死前痛斥我要颠覆朝廷,看来天下人对我的成见,可能要更深了。”
桑衿愕然,急问:“此事发生不久,我更是直接从开远门坐马车过来的,王爷竟已经知道了?”
“嗯,我自有消息来源,”顾伏桦说着,又沉吟片刻,才点头道,“真是一手好棋。七弟之死令我在朝中无法立足,而张氏父子之死,令黎庶之民完全接受了我恶鬼附身的说法。看来我数年的经营、再大的功劳,在他面前终是不堪一击。”
桑衿说道:“天下悠悠众口,本就容易诱导。他能利用,我们也自然能用,更可作为反击。”
顾伏桦却只微微一笑,说道:“如此雕虫小技,查探起来也昭然若揭。除了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附庸和轻信流言的愚民,最大获益者便会是传播流言的源头。所以对方可用,但我们却绝不可轻易动用。”
桑衿点头,又皱眉说道:“然而王爷也该知道,如今各节度使已有异动,我担心......”
“振武节度使李泳的事?”顾伏桦漫不经心,说道,“放心吧,他一介商贾出身,行军打仗时手下兵将都不归心,成得了什么气候。”
桑衿看着他的神情,急道:“若圣上因此而归罪于你,怕各镇节度使与你又牵连,你又要多担一份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