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最能让人踏实安妥的地方,结束一天的劳累后,回到家里便用不着防范。即使是廉价的卷包床垫,躺在上面,也比最好的办公桌椅能给人温暖。
卫建国放下背包,不去管还在吵闹的微信,换上睡衣,惬意的躺在床上。
再睁开眼睛时,他看见几个叫花子正在扒他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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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很冷,卫建国脑袋一团浆糊,他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还能这么冷,直到睡裤被扒下来,吓得他心跳都停了一拍后,才开始拼命挣扎。两个叫花子上来要按住他的手臂,卫建国一脚踹过去,他没抱什么希望,暴徒理应都是身强力壮的,没这么容易被踹倒,然而这一脚踢中了,其中一个叫花子呻吟着,倒地不起。
卫建国翻身站起,退到墙角,警觉地观察着四周。
面前有三人,其中一个他刚才踹中了,正在呻吟,另外两人面露凶光,手上还拿着他的睡裤。再远一点,茅草堆上坐着一个汉子,衣服比面前的三个叫花子好一点,总归是遮住了肚子。还站着的两个人,又矮又瘦,相比之下,卫建国第一次感觉自己竟然如此壮硕。
身后是墙角,借着火光才能看清一些景象,这是房子的墙角,泥糊的四面墙塌了一面,冷风呼呼往里灌,房顶一根木头也没有,大敞着,露出没有月亮的夜空,几乎纯黑。
“老大,这龟公劲头不小,借你刀使使。”对峙中,一个叫花子开口了,卫建国猛然发现自己在梦里的听觉竟是这么清晰,也或许这根本不是梦。
“陈二,往日吹牛皮次次有你,今天连个细皮嫩肉的小子也制不住了?你用刀,要是抹不到脖子,却把他衣服刮破了,我还怎么穿?”说话的是茅草堆上的汉子,声音听不出阴狠,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小事。
卫建国越发紧张,面对几个凶徒,他微微下蹲,亮出了军体拳起手式。从初中毕业起,他就没在课间操做过军体拳了,十年过去,忘得七七八八了,现在只记得前两招。
但面前的人不知道,那个被换做陈二的人面色郑重起来,伸脚踢了踢倒地的同伴。
“别嚎了,起来添把柴,火光小的快看不清了。”
卫建国斜眼看向避风处的火堆,几根烂木头在燃烧,看样子像是从房顶拆下来的。他微微往前挪了半步,面前二人见状,竟然跟着退了退。
陈二发觉不妥,又改往前逼近一步,脚还没落地,就觉得眼前一花,卫建国一个箭步冲到他身侧,抓住地上烧了半截的木头,将火堆扬了。
冷风又一次卷进来,残烬很快熄灭。
整个破屋暗了下来。
没有人再出声,借着一点星光,能看到被叫老大的汉子,悄悄地站了起来,正在一步步往墙壁残缺的那一面走。
卫建国脚底板微微刺痛,没有鞋袜的保护,地面竟然是如此冰冷。刚才还有亮光的时候,看到对方也无人穿鞋。眼睛逐渐适应黑暗的环境后,才模糊地看到几个人都在慢慢地挪动,双手前伸,试探四周。
他们都看不见!
卫建国心下了然,这几个叫花子都有严重的夜盲症,黑暗中还拥有视野的自己,终于占据优势。
不去管在断墙边守株待兔的恶徒老大,卫建国放慢呼吸,走到正伸手乱抓的陈二身侧,缓缓地蹲了下来。陈二在用双手不断试探四周,这是处在黑暗中想要走路的人都会做的动作,只要手碰不到东西,头和腿就不会被磕碰到,在他认为最安全的时候,卫建国使出一记凶猛的扫荡腿。
扫荡腿,小学生打架的“神”。别管什么下盘稳不稳,也别管个子高还是矮,冷不防来一记扫荡腿,任何小学生都可以在同学身上收获到胜利。更何况一米七八的卫建国,他在矮小的凶徒面前犹如巨人。
陈二倒地。
最开始倒地呻吟的那个叫花子才缓过来要站起身,就被这么砸了一下,他使劲伸手推搡,随即两人大声喝骂扭打起来。
不去管这俩人,卫建国顺势用尽全力,起身撞向另一个屋内还站着的人,那人大声呼痛,脚步踉跄,瞧准空当,揪住他的衣服,一个大力将他甩向恶徒老大。
比刚才大声呼痛还要响亮的惨叫声响起。
恶徒老大竟然把被甩向他的同伴,当成了想要冲出去的卫建国,果断出刀刺中‘对手’的身体。趁恶徒老大还没将刀拔出来的这一瞬,卫建国冲出了屋子。
夜幕下,依稀能看到一点光影,有人听到惨叫后相继起身,这是睡在地上的;还有人凭空从土地里伸出一个脑袋,这是睡在坑里的;剩下的大部分人则事不关己,继续睡觉。
忍住想要大声卧槽的冲动,卫建国伏低身形,跑向远处。还好地上没什么尖锐的东西,脚底板才没有受伤。本来已经注意观察地面了,可这帮人挖的坑也太多了,跑动起来难免狼狈。
“来这边。”听到一个土坑里传来善意的声音,卫建国的双腿先于大脑做出了选择。
“哎呦……”
“别做声。”
苍老的声音响起,刻意压低声量,但能听清楚。
等到喘匀了气,卫建国伸出脑袋观察来路,眼见没人追来,稍稍松了口气。
“就尼玛离谱,老人家,这是阴间么?”卫建国急迫地想要了解此时的状况,思虑再三后还是询问道。
老者头发花白,开口说话却是比那几个叫花子中气足的多:“不是,这是河工营,你这说话跟谁学的?”
“抱歉,不是骂你,河工营是干啥的,怎么都睡坑里?”
“不睡坑里还能睡哪,官府征发徭役,难道还能给你备着大瓦房?你刚才那句‘就尼玛离谱’是跟谁学的?”
“没跟谁学啊,我们那都这么说。”
“你认识吴秀么?”
一个个问题砸下来,反倒把卫建国整懵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同学同事里都没有人叫这个名字,一点印象都没有。
老者看他摇头,又追问道:“去过南海么?”
“你说的是海南还是三沙?”
明明是一句反问,那老者却点头不已,他的眼睛很亮,带着点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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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兵丁从营房里出来,弹压了这边的骚动,整个河工营很快静了下来。
一夜无话,卫建国不敢睡觉,就这么挺到了天亮。兵丁又一次走出营房,拿着木矛和皮鞭开始分派今天的任务。
修河渠,这是河工营在春耕前的任务。营地的人都是来服徭役的,没有早饭,中午晚上两顿稀粥,夜里睡在挖好的土坑里。这种待遇,又要干重活,一冬天过去,壮丁死伤接近两成。
卫建国穿上老者不知从哪里搞来的衣服,看着河工们在皮鞭声中,麻木的站起来。
这跟阴间也差不多了吧。
天光大亮时,从南边过来了一队什伍不整的败兵,然后他们被告知了一件事,让卫建国的身份再一次降了级。
以后大家都是‘莫哥大人’的驱口了。
驱口,就是要被带去北面的奴隶。这河工营里不少人已成家,妻、子俱在本地,哪能去做奴隶,闻言便赶紧逃跑。
这帮败兵骑马吆喝,很快便四散开来,像狩猎羊群一般,肆意屠杀那些企图逃走的人。弯刀肆意挥洒鲜血,那萎靡的士气都借着发泄提振了不少。
卫建国耳中的笑声和哭喊声,渐渐模糊不清了,只剩连续的耳鸣,堵塞住天地间的一切声音。他想闭上双眼,不让那些断头、残肢的画面收入眼底。胃液上涌,猛的吐了出来。卫建国弯着腰,吐的再也没能站起身,直到他躺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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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睛,天还是黑的。卫建国伸手摸向枕边找到手机,看了下时间,才六点出头。
正想再睡一会,一幕幕记忆浮现在脑海里。他猛的坐起身,看向身上的衣服。
破旧、肮脏、沾满土屑,还带着呕吐物的痕迹。这是那白发老者找来,给自己穿上的破烂长衫。
卫建国好一会才将思绪拉回现实......
将身上穿的衣物都扔进垃圾桶,卫建国一边洗澡一边思考对策。他本能地想要逃到父母家,但又怕带什么不干净的鬼魂之类回去,害了家人。
走出租住的屋子,卫建国决定仍像往常一样,去阳气最重、人最多的地方,作为一个社会人报团取暖。
上班。
直奔银行,去上班,坐地铁,往西城区去。
自己这几年极其倒霉,仿佛一次高考就用尽了一生的运气般,本科上的金融系,结果08年大四赶上阿美莉卡金融危机;求职困难,蹉跎一年,无奈考了本校研究生,刚一毕业又是2012世界末日,真是日了哈士奇。按照往年的局面,他能轻松到国有大行总行成为管培生,现在,最终入职了小银行下面的支行,万幸不用做柜员,但卫建国的底线是随着行情走的,以后的事都不好说。
下了地铁,卫建国看到一个早点摊,走上前买了个鸡蛋灌饼。找钱的功夫,又改了主意,又买一个,放到背包里。
一天的忙碌,让人无暇顾及太多其他事情,下班后回到独居的出租屋,卫建国取出今天买的三样东西:假发、鸡蛋灌饼、防狼喷雾,其中的鸡蛋灌饼,已经变成了鸡蛋灌饼丸子。
从衣柜中拿出自己珍藏已久的汉服,以往这种衣服,即使在家穿都会觉得羞耻无比,今天倒是穿出了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概来。
收拾妥当,卫建国表情凝重的躺在床上,他要去验证一些猜想。作为无神论者,他要去干翻那些吓唬人的妖魔鬼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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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的土坑,一样的地狱,连地上的尸体都无人敢去收拾。
卫建国后悔的想抽自己耳光,想用把知识还给老师的方式,换自己赶紧回去。
还好一个熟悉的声音让他安心不少:“今天不用修渠了,来了个小郭学士,去找那些蒙古人争论去了,当兵的让咱们原地待着。”
老者没问卫建国衣服和头发的变化,仿佛一个留着寸头的衣衫不整青年,变成了一个华服长发、容貌甚伟的人是平常事。
卫建国把手中的鸡蛋灌饼丸子递给老者,两个有秘密的人,就这么沉默了一小会,直到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人,在兵丁的护送下骑马赶来。
河工们站起身,脸上期盼万分,一遍遍的向骑马的汉官哀求着,说的最多的便是‘郭大人留下我们修渠吧’。
死伤两成壮丁的修渠徭役,此刻成了最抢手的。
那被称为郭大人的汉官,勒马停下,向这帮败兵的领头人出示京兆宣抚司签发的手令。军官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大手一挥,南面的兵卒撤了包围,其他三面不动。
河工营爆发出震天的呼声,人人喜形于色,跟过年似的。老者嘴中的那个小郭学士依然眉头不展,看着手下的士卒把人群分成两半。
“靠着河渠的这一半,留下!剩下的跟他们走。”几个士卒将人群隔开,大声宣布最终结果。
老者将那香味扑鼻的灌饼丸子狠狠咬了一口,卫建国扫视四周,眯眼沉思。
他二人正是要跟败兵走的那一半。
走去北面,成为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