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翘浑身剧烈地一颤,谢无猗唇角挂着讥诮的笑,眼中寒意四溅。
眼前浓妆艳抹的紫翘就是范可庾之女、阿年之妹范兰姝,谢无猗在卦摊上就起了疑心。
“王妃说什么?”紫翘勉力支撑着,声音却已经抖如惊瀑。
“我说,你就是我一直想找的范妹妹。”
谢无猗蹲在紫翘身前,温声道:“李山人处匆匆一见,你虽满脸脂粉但身姿仪态是个十足十的大家闺秀,说明你不是被卖进风月场的穷人女孩;你在卦摊上看见我后十分震惊,表情过于僵硬,此后再不肯与我对视,只敢偷瞄,但你对我太过关注了。你是认识我,还是怕我?”
紫翘埋着头咬紧嘴唇,恨不得缩到桌子下面去。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让我愿意相信你愿意来单独见你的理由,是你在京兆尹府的含糊其辞。”谢无猗又凑近了些,“你认识我,猜到了我的目的,所以不想证明我杀了人,对吗?”
紫翘依旧一声不吭,她双手绞住衣裙,几乎要将轻薄的纱缎撕碎。
“你喜欢梳好多年不流行的堕云髻,这种发型能挡住左眉,也就能盖住你左眉尾那颗明显的红痣。”
谢无猗抬手拨开紫翘的头发,用手帕擦掉厚厚的脂粉,“范妹妹,可你瞒不了我呀,把自己托付给一个薄情的人,值得吗?”
铅华褪去,一张清丽的脸庞重见天日。
她生得很美,眼尾微挑,长眉入鬓,一双眸子水灵灵的,相似的五官放在阿年脸上过于阴柔,但在她这里便恰到好处。
听着谢无猗这句“范妹妹”,范兰姝再也撑不住了。从官家女儿骤然跌落风尘,两年来的痛苦屈辱化作两行汹涌的热泪,无声地滑落在地。
她一边哭,谢无猗就一边替她擦眼泪。
许久,范兰姝打开谢无猗的手,向后缩着身体,“我没有你那么好的运气,身为主犯的女儿竟然能从朝廷眼皮子底下逃脱,还摇身一变成了尊贵的燕王妃,有那么多人给你撑腰……”
她恨,恨唯一一个逃脱劫难的谢无猗。凭什么她和母亲日日惨遭蹂躏生不如死,谢无猗却逍遥在外?
这世道不公平!
见范兰姝果然知道自己的身份。谢无猗扬起下巴,冷笑道:“是,我逃亡在外,不比你们承受苦难,那是我自己有本事。你若说我如今借了燕王的力我也不辩解,但我从未有一日忘记过我是谁。”
自古成王败寇,她是个得利者,当然怎么说都可以!
范兰姝自嘲地咧了咧嘴,她猛地站起身,用杯中的茶浇灭了房中刺鼻的熏香。范兰姝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用尽所有力气才得稳住身形。
她身上除了浓烈的脂粉味,便是一股腐朽的气息。谢无猗知道,那是在暗无天日的黑暗之地苟延残喘过才会留下的印迹。她见过这种人,无论他们怎样精心装扮,都遮掩不住如噩梦般萦绕滋长的朽木之气。
“范妹妹,今日我回来就是为了要给我父亲,给你父亲洗雪沉冤。但凡我有一丝怯懦,早就找个地方躲起来了,何必非要一脚插进泽阳这个泥潭?”谢无猗冷眼看着范兰姝,“你以为你现在靠着褚瀚就能活得好吗?当日褚家一心想娶我过门,褚瀚可有半分为难之意?他一边强占着你的身体,一边盘算着迎娶户部侍郎家的女儿,这样的人你居然到现在还肯死心塌地地跟他?”
范兰姝仿佛一下子被戳中痛处,当即反问道:“难道我有别的办法吗?”
谢无猗眯起眼睛,褚瀚果然是她的软肋。她捏住范兰姝的手腕,欺身靠近。
“我知道你被褚瀚关了几个月,那里还有许多和你一样处境凄惨的人,”谢无猗迫近范兰姝的脸,“但我相信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糊涂。”
范兰姝的表情变了又变,嘴唇猛烈地颤抖起来。
“你……怎么知道?”
谢无猗嘴角浮现出一丝蔑笑,怎么知道的?她要是知道就不会来这一趟了,只不过是诈一诈而已,没想到还真有收获。
范兰姝身上新旧伤口叠加,最早的那些明显是刑具所为。范可庾获罪后,这些亲眷理应被发卖,不会被抓起来用刑,很有可能就是褚家私下动的手。既然明面上不方便,那大概率就是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了。
“所以确实有这么个地方,你也确实曾被抓进去过。”
“你——”
范兰姝无助地瞪大双眼,脸上没了血色。她终于醒悟,原来在谢无猗面前,她的任何抵抗都无济于事。
谢无猗松开范兰姝,“两年了,范妹妹,你到底是不能从噩梦里醒来还是根本就不愿醒呢?”
心防被击溃,范兰姝抱头尖叫起来。
满室浓香,烛光摇曳,可她只觉得好不容易不辨缝隙的天地又被重新撕裂了。
“我,我实在是……那些鞭子太疼了……我每天不是被打就是被他们……”
范兰姝艰难地哽咽着,重新陷回了曾经那段惨痛的记忆,“褚郎说如果我不答应他,他就会杀了父亲和兄长,还要将我和他的事公之于众,彻底毁掉我的清白……我怎么办?父兄不知所踪,母亲也扛不住刑罚去世了,我还拿什么去赌?”
谢无猗叹了口气,终归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换位思考,若她从未离开过乔椿,从未闯荡过江湖,两年前家破人亡后她也未必会比范兰姝过得更好。
可她还是恨铁不成钢啊!
阿年的处境不比范兰姝强,性子也是温懦纠结的,可至少他肯迈出一步去尝试,范兰姝却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甚至到现在,她还称褚瀚为“褚郎”。
把自己的荣辱寄托在一个自私狠毒的男人身上,真是笑话。
“自轻者人必轻之,若范伯父在这里,他必不会容忍女儿这样作践自己。”
听到谢无猗提起范可庾,范兰姝的哭声骤然止住。她迷茫地盯着谢无猗,头脑一片空白,几不知身在何处。
“是我……糊涂吗……”
“是。”谢无猗直白地说道,“但还不晚,范妹妹,把你所知都告诉我吧,我会设法把你从万春楼救出去,彻底脱离褚瀚的魔爪。”
“可,可我什么都不知道……”范兰姝哆嗦着抱紧双臂,泪眼汪汪地看向谢无猗,“我只知道那是个暗室,黑洞洞的,特别大,起码有十个万春楼那么大,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刑具,还有好多人……我母亲世代住在泽阳,从来都没听说过泽阳有那么大的暗室……”
谢无猗也不催促。虽然明知这次出来时间紧迫,她还是愿意多给范兰姝一次机会,等着她回忆细枝末节。
“最开始褚郎没来过,暗室里有个领头的从来不说话……有人叫他小耳哥。”范兰姝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已近乎嘤咛,“别的真没了,母亲死后我没有办法,只能跟了褚郎……”
谢无猗想了一遍,觉得以范兰姝的见识和刚才所受的惊吓,能记住这些已是不易。褚瀚恐怕就是因为范兰姝在公堂上没有作伪证而恼羞成怒,这才日复一日地报复,还要借她之手来杀人。谢无猗垂眸,复问道:
“那褚瀚刚才要求你做什么?杀燕王还是杀我?”
范兰姝默了一瞬,“来谁杀谁……”她抬起头,看着燃短的蜡烛,目光闪烁不定,“而且,你没有时间了。”
正印证了范兰姝的话,万春楼外忽然喧闹起来。谢无猗侧耳听去,似乎是有人以抓贼为名,朝着二楼她所在的方向来了。
呵,褚瀚在这等着她呢。
谢无猗自窗口一瞥,发现街上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都是京兆尹府的人,现在翻窗出去怕是来不及。
刚准备从房顶突围,谢无猗的手臂被范兰姝拉住。只见范兰姝打开桌下的几块木板,放出了一个漆黑的洞。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从这里出去吧。”范兰姝低下头快速解释道,“暗道的尽头是水塘,游到开阔处就是城中废弃的观景亭,我在那留了一辆灰色的马车。”
这条暗道藏得极好,谢无猗来屋中这么久,都没发现最明显的地方还藏着一个入口。
既然她都没发现,旁人就更发现不了了。
然而谢无猗却没有动,“你没打算杀我们?”
范兰姝抿了抿嘴,没有直接回答,“褚郎应该就在附近盯着,你快走吧,如果……”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如果你能找到我父亲和兄长,请你……替我照看好他们。”
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谢无猗温和地摸了摸范兰姝的头发,“你可以自己去。”
范兰姝正不解,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瘫软在了谢无猗怀中。
对付她哪里还需要苍烟,谢无猗早就知道范兰姝在茶水里下了药。她手上沾了茶水,便趁给范兰姝拨头发擦脂粉时把药用了回去。今日匆忙,范兰姝心绪不稳,左右都是为了调查褚瀚,还是把她带回王府细细查问比较好。
谢无猗背起范兰姝跳下暗道,细细封好入口。这条暗道应该是顺着楼阁的石柱挖的,谢无猗向下走了一阵,又向前行去。算方向,这里应该就是万春楼的后院了。
直至走到尽头,四周都寂然无声,谢无猗左右看了看,发现这里确实只有一个水塘。或许是在逼仄的通道里走得过急,谢无猗有点心慌。她望向水塘对面,远远地辨识出一个小灰点,看来刚才范兰姝说的都是真的。
她再次小心地检查过周围,正想着该怎么带昏迷的范兰姝潜过去,右肩还未愈合的伤口猛地传来一阵剧痛。
谢无猗错愕地回望,背上的范兰姝正手持金簪,簪子的一端已深深扎入她的肩膀。
用力搅动过筋脉后,范兰姝把金簪拔出,塞进谢无猗怀里。谢无猗心口骤然收缩,指尖处的异样愈发明显。范兰姝翻身爬下,把她推入了水中。
“我只能这么做。合州的事这么大,褚郎不会让你活着离开的。”
范兰姝森冷的话落入耳中,紧接着,谢无猗就只能听见“咕嘟咕嘟”的水声了。
麻药。
她早该想到的。
谢无猗是用毒高手,难免有时会忽略最原始最朴素的药剂。
然后,利用她对逆案遗属的关心,涂在金簪上,混在脂粉里,总之可以是任意一个她有可能碰到的地方。
是自己太轻敌了吗?
天旋地转,谢无猗眼睁睁看着自己没入水中,肩膀一跳一跳地疼,胸口也似压上了沉甸甸的巨石,酸麻的四肢让她连挣扎都没了力气。
谢无猗水性好,但其实她怕水怕得要死。若不是为了闯荡江湖,尽可能不留弱点,她才不会硬着头皮去学游水呢。
水塘很深,如同不死不休的旋涡,将谢无猗浑身卷缚,下沉,再下沉。
直到溺毙在腥咸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