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到水底前,谢无猗的思绪尚有一丝清明。
她不能停在这里。
范兰姝的话中藏着线索,那个暗牢里有很多人,如果不是褚家养的死士就是褚家打算灭口的人。泽阳虽大,关住这么多人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所以和平麟苑刺杀不同,花飞渡还在外面奔命,她决不能死在水塘里。
更何况,她的肩膀在不停地渗血,如果此时范兰姝带人折返,她必无生路。
谢无猗拼命向上打水,凭着最后的毅力向对岸游去。
然而就算她精通下毒解毒,要生扛麻药和溺水也是难于登天。谢无猗游着游着,只觉得身体越来越重,眼前的水色也越来越暗,那口气再也憋不住了。
恍然间,她似乎听到“咚”的一声闷响,紧接着,一只手揽过她的腰,将她托出水面。
骤然闯入肺腑的新鲜空气并没让谢无猗好受多少,她昏昏沉沉地吸了两口气,便被抱上一辆马车。
谢无猗浑身湿透,救她的人默然从旁边取来一个毯子将她裹住,又把一颗刺鼻的香丸放到她鼻子下面。
那味道呛得直冲天灵盖儿,谢无猗忍不住剧烈地抚胸咳嗽,这一咳倒把呛的水都逼了出来。她支撑住身体,眼前的昏黑逐渐散去,谢无猗这才看清对面坐着的居然是脸色苍白嘴唇发紫的萧惟。
他亦大口喘着粗气,浑身颤抖不已,仿佛刚刚溺水的是他一样。
“殿下?”谢无猗药性未褪,加之憋气太久,声音有些喑哑。
今日的萧惟有些奇怪,他眼中没有担忧,没有愤怒,反而闪现着莫名的恐惧和后怕,而且那道目光似已穿过谢无猗,落在刚刚那方水塘里。
“殿下?”谢无猗又唤了一声,试探着摇了摇他的胳膊。
萧惟恍然回过神来,他喉结动了动,倾身一把抱住了谢无猗。他的力气很大,像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再也不分离。谢无猗本欲挣开,想了想还是没有反抗。
半晌,萧惟凌乱的气息才恢复平稳。他松开手,疲惫地闭眼靠在马车壁上。他随身带了个水囊,眼下已经喝掉大半,看来他在这的时间不短了。
“殿下不会水?”谢无猗见萧惟身体一僵,料想自己猜对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不会水就敢往水里跳,殿下疯了吗?”
谢无猗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她当然知道萧惟是为了救她。可若非她已经坚持了大半程,现在水塘里浮起的就是两具尸体了。
就算谢无猗曾在观音庙救过萧惟一次,他在平麟苑一箭射穿刺客的脑袋也足以相抵了。说好的合作查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她,要她以后拿什么还?
江湖上讲究恩怨分明,以往谢无猗帮了别人后也会收下在他们能力范围之内的报酬,有时是一二两银子,有时是一些青菜瓜果,还有时是让农妇给她和花飞渡浆洗衣服。可萧惟……
被范兰姝背叛,伤口被一次次撕裂,再摊上个发起疯来不要命的萧惟,谢无猗从来没觉得这么恼火过。
“小猗,”萧惟突然睁开眼,“我不怕水的。”
我只是怕失去你。
他定定地望着谢无猗,后半句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萧惟无数次提醒自己,一旦查清楚乔椿的案子谢无猗就会离开,所以他当然不能把那些隐秘又有点龌龊的心思说出来,白白扰了她的心神。他应该做一个旁观者,默默地看她驰骋天地,自由自在地盛放。
可理智归理智,他终究还是控制不住那颗想要靠近的心。
其实萧惟更怕的,是范兰姝袭击了谢无猗把她推入水中后,她坚持不到范兰姝返回房间。
当他眼睁睁看着水塘里的那些气泡逐渐消失时,他全身都在痛,只恨不能以己代之。
还好,他拉住了她,还好,一切还来得及。
这些九曲回肠萧惟不会说,谢无猗也无暇细想。她听到萧惟说不怕水,这才略略放心。
谢无猗掀开马车帘,发现逐渐远去的万春楼有滚滚浓烟冒出,看那方位不正是自己刚才所在的房间吗?谢无猗心头一紧,一个不好的预感浮现出来,她一把扯开肩上的毯子。
范兰姝!
不料萧惟早就猜到谢无猗想折回去救人,他先一步按住她,低声道:“回府吧。”
谢无猗一梗,刚要继续问,又想到萧惟能在这里等她必然是做好了安排。何况她现在连替换的衣服都没有,贸然折返倒像是自投罗网了。
回到燕王府,成慨大步迎了出来,谢无猗一见到他,脚步登时顿住。
“你怎么在这?”
成慨被问得一头雾水,“褚瀚回了褚府,属下见一路上没有异常就回来了。”
“紫翘呢?”
紫翘?成慨脸上的迷惑之色更显,不是您在和她周旋吗?
谢无猗心里“咯噔”一下。万春楼的火无疑是范兰姝放的,打着抓贼幌子的官兵也无疑是褚瀚给透了信的,能把时间算得这么准,褚瀚不可能没与他们直接接触。而成慨却说褚瀚没有异常,万春楼内始终无人示警,只能说明……
万春楼里有褚瀚的人,却没有萧惟的后手。
谢无猗回头看向萧惟,他本来是和她并肩而行的,此刻却只站在原地,眼神里写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明知道紫翘就是范兰姝,明知道范兰姝身上可能有褚瀚的线索,明知道她要带范兰姝回来。
而且他就等在范兰姝准备好的马车里,甚至连出手的时间都分毫不差。
答案呼之欲出,谢无猗却根本不敢想下去。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会接连栽跟头?
仅仅是因为接近真相后心急了吗?
还是因为愿意相信他?
谢无猗深深地吸了口气,她转过身绕开成慨,头也不回地走进花飞渡的房间。花飞渡不在府里,春泥和云裳刚要跟上,谢无猗便从屋中抄起一把匕首,直直地甩在身后。
“谁都别进来。”
院中寂静一片,连一贯爱说爱笑的封达都没有出声。良久,还是萧惟走上前来拔出扎在地上的匕首,一言不发地去了书房。
谢无猗处理好伤口换了衣服,在房中焦急地等着花飞渡。昨日,谢无猗私下嘱咐她按萧惟卷宗上记载的几处地点去查褚瀚被没收的庄子,她总觉得这些庄子不应该是单纯地为了享乐,褚余风私下里养人总需要场地。虽然已经过了好几年,但哪怕有一丝希望也得去试试。
她把准备探万春楼的计划也都全盘告知花飞渡,今日一行万春楼周围必有异动,如果花飞渡运气够好的话是有机会救下范兰姝的。
萧惟可以提供线索,成慨可以配合她分头跟踪,但有些事她还是只信任花飞渡。
谢无猗一直等到日头西斜,花飞渡才返回王府。
“花娘,怎么样?”
花飞渡匆匆喝了口茶,说道:“查过了,褚瀚的几个庄子被收缴后各有用处,我这两日探过,大部分没有改装过的痕迹,除了较远在东绣街的一处,后来卖给了御史何茂良大人。那个庄子守卫很严,轻易探不进去,我在那稍微绊住了脚。”
看来,花飞渡是不知道万春楼的事了。
谢无猗对何茂良印象不深,只从谢暄口中得知他是个耿直的中年人,说话容易得罪人,别说御史台,就算加上满朝文武也没什么朋友。
不过既然连花飞渡都探不出讯息,这个地方倒是值得关注。
“有条新线索,查地下暗室,不一定是在泽阳城里,泽阳周边的村落也有可能,最少有十个万春楼那么大。”
既然范兰姝说她被抓的那个暗牢整日黑洞洞的,大概率是建在地下。谢无猗想了想,又道:“燕王那有褚余风养的死士册子,查一查里面有没有可能叫‘小耳哥’的人,排排底细。”
谢无猗从桌上拿起范兰姝最后塞给她的金簪,“花娘,这个簪子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花飞渡接过来看了看,这就是一根普通的簪子,“做工不错,簪头的纹路是西境合州那边流行过的螺纹,其他看不出什么了。”她觉出谢无猗话音不对,忙问道,“丫头,你在万春楼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谢无猗神情一黯,没有说话。她闭了眼,良久才对着门外叫了一声。
“阿年,进来。”
一看见阿年脸上那愁云惨淡的神情,谢无猗就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她……死了?”
阿年点点头,“殿下说她放火烧了万春楼,死了三十四个人。”
谢无猗脑子“轰”的一声炸开,她按住桌角,一字一顿地问:“多少?”
“三十四个。”
脊背攀上环绕不绝的冷气,巨大的血海汹涌澎湃,几乎要将她吞噬。谢无猗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光,阿年的话断断续续地钻进她耳中。
“我其实不喜欢范兰姝,她不聪明也不识时务,只知道挂念一个‘情’字,还未出阁就与褚瀚暗通款曲,在爹获罪后还任他摆布。不过……”阿年苦笑道,“褚瀚不可能放了她,早死早解脱,希望她下辈子投生到一个好人家吧。”
没想到阿年对自己这个妹妹竟然如此冷漠,谢无猗目光移向他,拿出金簪,“这支簪子你认识吗?”
阿年扫了一眼,平淡地回答:“是范夫人的陪嫁。”
果然如此。
范兰姝在水边用她母亲的遗物行刺谢无猗,虽然狠毒,也未尝不是在给她留后路。范兰姝不知道范可庾和阿年的下落,如果她和谢无猗安全离开,褚瀚一定会对她惦念的父兄下手。而她刺伤谢无猗,造成谢无猗放火反杀并跳湖逃生的假象,反而为所有人搏了一线生机。
和阿年一样,谢无猗也以为范兰姝软弱糊涂,但或许她才是最清醒的那个人。甚至,范兰姝连褚瀚的后路都留好了。
是他看错了她才导致计划失败,一切罪责尽归伊身。
范兰姝用自己的死,换了阿年和谢无猗的活。
只不过她拉上了三十三个人。
三十三个和军粮案全无关系的人。
天光乍暗,谢无猗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脱力过。她挥挥手,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中,脑中纵横交错的全是阿年说的数字。
行走江湖多年,争名逐利打打杀杀都是家常便饭。谢无猗不是大言不惭的圣人,她也杀过不少人。经历多了,对于生死情爱的情绪波动难免淡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纵使怜悯众生又能有什么办法,她一个人一根鞭就能扫尽天下不平事吗?
于是,她只能坚守自己的信条,不牺牲无辜的人。
可这一次,用三十四个人换她要查的线索,谢无猗接受不了。
今天轻易放过这三十四个人,来日便会有三百四十人,三千四百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前一刻还在萧惟面前大放厥词,在阿年面前答应找到范兰姝的谢无猗,忽然觉得这样的自己很虚伪。
阿年,你真是和我一样自私冷血啊。
哦对了,这样的人还有一个。
那就是说好要合作,却不动声色地隐瞒了何茂良庄子异常,默许了范兰姝毁尸灭迹,切断了一条重要线索的燕王殿下。
胸口痛如刀割,谢无猗只觉嗓子里涌出一股腥甜,紧接着,她便蜷着身子跌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