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庄?
萧惟一听这个词就皱了眉,谢无猗也不解地看向封达。
“是啊,”封达托着腮,没精打采地说道,“殿下还记不记得属下原来有个经常一起喝酒的小董哥?他就是听说江南庄闹鬼,要和几个兄弟去探险,结果再也没回来,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谢无猗心念一动。这世上并无鬼神,无非就是比常人所知更多的掩人耳目而已,就像她懂机关,所以不会被障眼法骗过;也像萧惟能看清人心,所以不信巫堇。
不过,鬼神本身虽假,鬼神之名却可以为人所用,隐瞒诸多真相,比如——
无人敢闯的地下暗室。
谢无猗和萧惟对视一眼,从他了然的眼神中确认了这个猜测。
“殿下,我想……”
“不行。”
眼见萧惟直截了当地拒绝自己去探江南庄的提议,谢无猗抿了抿嘴,扯着他的袖摆小声讨好道:“商量一下?”
她故意装得低眉顺眼楚楚可怜,连头发都只用一根发带绑住,一缕未被收拢的发丝顺着修长白皙的脖颈钻入领口,直教萧惟看得一愣。
趁被一叠连着一叠的热浪冲昏头脑之前,萧惟别开眼,假作没听见自己失律的心跳。
“没得商量。”他坚决地回答,“你的伤还没好,别瞎折腾。”
一看软磨硬泡没用,谢无猗顿时冷下脸来。她知道萧惟这个人,凡是他下定的决心就很难回转。可恨他在卧雪庄那么听话,结果翻脸就不认人。谢无猗懒得和萧惟继续周旋,扭头一言不发地回到卧房,躺在床上翘起二郎腿。
熬了一宿,现在脑袋挨上枕头,她还真有点困意。谢无猗侧过身,检查了身上的各个伤处。奇怪的是,虽然发烧好几天,她右肩的伤却并未恶化。
不是伤口发炎?
她自嘲地笑了两声。乔蔚啊乔蔚,好歹你也间接害死了万春楼的三十四个人,怎么,如今真凶落网,你这么轻易就解开心结了?
这样的你比范兰姝清高很多吗?
谢无猗抱住自己,不停地抚摸左手小臂上的苍烟,眼皮越来越沉重。
迷迷糊糊间,谢无猗看到了好多人,一会是提醒她千万不要着急的乔椿,一会是感谢她赠予归宿的谢九娘,一会又是说自己马上就要游历归来的缇江。
他们侃侃而谈,吵得谢无猗的头脑发昏。纷乱的人群中,最后一个出现的是纪离珠,他逆着光,冲着谢无猗不怀好意地蔑笑。
“谢姑娘,在下送你的礼物是不是忘了?”
礼物?
谢无猗怔住,似乎正有什么东西堪堪划过她的后脑勺。
“还真是个不学无术的小姑娘。”纪离珠凑到谢无猗脸前,无不魅惑地道,“连杜牧的诗都没读过,你爹会很伤心的吧?”
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谢无猗蓦地想起她去赎回猫睛戒指时,纪离珠念给她的——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当时她被恶心得够呛,只想快点从这个恶魔掌中逃离,现在一想,这首诗的题目不就正是《江南春》吗?
江南庄,江南春……
谢无猗猛地睁开眼,衣襟已被冷汗浸透。她木然看着坐在身侧的萧惟,内心翻滚着惊涛骇浪,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如果纪离珠的话有万分之一的可信度,江南庄岂不真的有问题?
就算是陷阱,她也该尽力试试。
谢无猗用力吸进一口气,又尽量平静地吐出。没想到她从卧雪庄井底偶然找到的碎纸片,竟阴差阳错地打开了一扇大门。
萧惟见谢无猗不语,以为她还在为自己不让她去江南庄而不快,忙一根一根掰开她紧紧攥住被衾的手指。
“怎么了,还生我气呢?”萧惟亲昵地揉着谢无猗的手心,笑道,“好啦小猗,我已经让春泥收拾行装去锦绣庄了,她先探探路,过两天我陪你去。”
锦绣庄是萧惟送给谢无猗的几个庄子之一,离江南庄不过小半个时辰的路程。
谢无猗抽回手,起身坐到小榻上。她看了看天色,没想到自己竟然睡了整整一天。
“殿下刚才为什么不说?好歹也得让花娘跟着,春泥一个人……”
春泥看上去瘦瘦小小的,一说话就脸红,让一个柔弱的小姑娘去探所谓的“鬼庄”,也亏萧惟想得出来。
然而萧惟只是背向谢无猗,轻轻一笑:“放心吧,春泥原来就是照管庄子的。再说花夫人可能被盯上,春泥去不会有人怀疑。”
谢无猗隐约觉得萧惟话未说完,可等了一阵依旧没有下文。她喝了口茶,叹道:“我自己去吧,两个人不会太引人注目吗?”
“你错了。”
萧惟一步一步走过来,撑在小榻的靠背上,把谢无猗圈在他的双臂之间。
“两个人一起,才不引人注目。”
日已西斜,昏昏余晖沿着窗棂泻入,晒暖了谢无猗的背。萧惟低沉的嗓音落入耳中,她抬起头,不动声色地与他对视。
如果他真是她的夫君,这该是她此生能拥有的最完美无瑕的一张脸。
只可惜……
罢了。
萧惟也垂下眼睫,不知不觉地靠近谢无猗。病了几日,她瘦得颧骨都突出了好些,唯有一双清冽如雪的眼睛,未曾沾染半分尘霾。
于是萧惟再一次后悔为什么开玩笑要离她这么近,近到他早已目眩神迷,根本无法抽身。
只想近一点,再近一点……
谢无猗自然明白萧惟的意思,无论在王府还是庄子,他们夫妻二人同进同出才是最正常的。
做戏本没什么大不了,她并不介意在外人面前和他扮作一对恩爱伉俪,但是萧惟最近是不是有些失分寸了?几乎是下意识地,谢无猗将苍烟抵在萧惟的背上,不疾不徐地道:
“殿下,你靠得太近了。”
萧惟对身后那轻如搔痒的触感置若罔闻,唯有瞳色染上一抹炽烈。半晌,萧惟哑声道:“小猗,成亲这么久了,我们是不是还有一件事没做呢?”
谢无猗的呼吸一下子就紧了。
本以为他早忘了这个事,没想到他还是提出来了。
果然是个贼心不死的男人。
不知为什么,谢无猗有些慌乱,宛如一只小猫正甩着毛茸茸的尾巴,一下一下挠着她的心。
“天还亮着呢。”
莫名其妙地回了一句话后,谢无猗陡然惊醒,气得直想咬自己的舌头。她跟萧惟说这些做什么?
不料萧惟却笑得愈发明媚,“这事只能白天做。”
你没事吧?
谢无猗有点恼火,目光掠过一丝寒意,脸上却毫无预兆地烧起来。她讨厌这种窘迫的感觉,正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就听萧惟咂着嘴,拉着长音道:“小猗,你想什么呢?为夫是想着你我成亲这么久都还未归宁啊,怎么,不是谢家女儿就真把谢家忘得一干二净了?”
是了,京兆尹府那次萧惟就和谢暄说过要归宁,结果从平麟苑到卧雪庄,意外一桩接着一桩,谢无猗确实把谢家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但是……
这能怪她想歪了吗?
萧惟你下次说话能不能说明白点!
闹了个大红脸,谢无猗不想再理萧惟,左手一握收了苍烟。她一转头,就见阿年正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看他不自然的神情,似乎已经等待许久了。
谢无猗心念微动,她莫名有种错觉,萧惟就是因为知道阿年在这才故意引逗她的。
他又在犯什么病?
“阿年,进来。”
萧惟闻言唇角微扬,他松开谢无猗,顺势紧挨着她坐下,胳膊搭在扶手上。阿年不敢看萧惟,低头朝谢无猗的方向蹭了几步,才小声道:“王妃,我能出去给她请个大夫吗?花夫人说她生病了……”
阿年语中的“她”正是范兰姝,回府之后,花飞渡就检查过她的身体。谢无猗虽没问但也知道不会好,万春楼那种地方对一个女孩子来说终究太脏了些。
萧惟一言不发地看着阿年,谢无猗却喝了口茶,压下方才的心慌后才淡淡道:“花娘会治病,云裳也会。”
言外之意,阿年根本不需要到外面去请大夫。
范兰姝是在册的罪眷,萧惟把她留在王府已经是冒险了。而谢无猗故意把话说绝,全是出于她心底阴魂不散的那点怀疑。
她还是觉得阿年藏着秘密。
不单是他对兰花近乎偏执的痴迷,纪离珠划在墙角的那个猫眼标记也实在异常。王府守卫森严,纪离珠是怎么做到留下标记还不被人发现的?
两年前,在皇帝的雷霆之怒下,阿年如何能逃出泽阳?纪离珠知道军粮押运案这么多内情,会是他保下了阿年吗?
换言之,纪离珠跟范兰姝都有交易,为什么不可能找阿年呢?
纪离珠是一块捅不破煮不烂的铁板,眼下这个关键时刻,谢无猗只能牢牢掌控住阿年,不能让他成为变数。
谢无猗的拒绝让阿年一时错愕,她明明拼死救回了范兰姝,怎么又不肯让她看病了?阿年抬头飞速地扫了谢无猗一眼,又见萧惟目光不善,只能咬着牙答应。
阿年离开后,萧惟似乎心情格外好。他身子一歪,打了个哈欠道:“那就这么定了,明天回谢府,我另有要事;江南庄这边就等等春泥的消息再做打算。”
第二天,萧惟和盛装的谢无猗一同来到谢府。萧惟虽身份尊贵,但从来不摆架子,在书房里和谢宗义聊得火热。谢宗义听他话里的意思是燕王府会尽力维护谢家在朝中的地位,更觉得自己这个女儿实在嫁得太值,直接乐成了开心果。而因为萧惟的表态,谢夫人对谢无猗的印象也愈发好转。
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吃完饭,萧惟朝谢无猗使了个眼色,便自去后院赏桂花。谢无猗则借故叫来谢暄,说有事与他商量。
兄妹二人坐在谢无猗出嫁前曾短暂住过的小阁里,谢无猗也不啰嗦,直奔主题。
“前日殿下与我谈起兄长,对兄长一直不娶妻十分好奇。我知道这么问有些失礼,但兄长现在身份与从前不同了。”谢无猗小心地觑着谢暄的表情,“兄长心中是否已有心仪之人?若有,殿下可以为兄长联络。”
谢暄手剧烈地一抖,滚烫的茶水顿时洒了大半。他避开谢无猗的目光,侧身把茶杯放回案上,“没有,殿下误会了。”
上一次谢无猗问谢暄时他也是这么说的,谢无猗恍若未见,只笑盈盈道:“宫中有传闻,陛下有意为高阳公主重新择婿,兄长身在吏部,不知——”
谢无猗话音未落,谢暄双手猛地一握,额上已有青筋暴起。
他的失态落在谢无猗眼中,她便已猜到七八分。
大婚那夜,萧筠对萧惟娶谢家女颇有微词,萧惟当时就说她对谢家成见太深,可一个小小的谢家如何能得罪萧筠呢?
除却正式场合的朝袍,谢暄只穿青色绿色的衣衫,戴雕着各种竹叶的玉冠。他的小院中四季生长着高耸挺拔的翠竹,而谢暄照顾这些竹子也几乎到了事无巨细的程度。
就连被小笛母子骗到草屋那次,谢暄浑身被雨水淋透,他也是先擦净竹叶冠才去收拾自己。
萧筠字青岚,筠者,竹也。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