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漪见沈留香神情中有遮掩之色,察觉不对,道:“留香,刚回来,你也好好歇歇。那府宅你便不要去吧,免得睹物思人,徒惹伤心。”
“不妨事。”沈留香几乎脱口而出,又顿了顿:“皇后,奴婢真不累。”
赫连漪深深望她一眼,看她如此深切的样子,总算答应。昌平公主是赫连漪的庶妹,虽早已不是公主身份,但萧允晏还未曾给她另封名号,所以还是以公主称呼着。
岂知,沈留香回来后,却告知昌平公主脸上长疮,无法见人,府中管家也根本不让人进去,便只得无功而返。
赫连漪道:“那就让宫里的太医去瞧瞧。”
“奴婢也说了,但公主府管家说他们已经请了神医,常日在府中看顾着。还说不是大病,只是没法见人,就不劳宫中太医了。”
赫连漪双眉频蹙,问道:“留香,你信吗?”
“奴婢不信。”
“昌平近来确实是怪异,本宫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了。”赫连漪又看向沈留香,却见她眼神有些闪闪躲躲的样子,不禁道:“留香,你今日非要前去,当真是想回府?”
沈留香更见闪躲,支吾了半天才将心中疑惑如实吐出:“皇后,奴婢一直觉得霍端的死跟昌平公主有脱不开的关系,所以奴婢去清音寺之前暗中安置了人在昌平公主府中,可是这么长时间了,却一直没消息。”
“你也觉得此事跟昌平有关?”
“是,必定是。”
“本宫知道了。”
......
斋戒数日后,皇后终于在初六这天携着众妃嫔、命妇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北郊的先蚕坛亲祭。
第一日,行完躬祀先蚕礼,赫连漪一行回往临时搭建的大次休息,身后一群护卫紧紧相随。曾略羽如今虽已是禁军统领,但萧允晏一直不放心皇后的安全,非但将沿途的护卫军从原来的一万增加到两万,甚至还让原来的禁军统领罗鹄也跟来贴身护卫。
赫连漪临近大次,道:“罗鹄,本宫有话问你,你随本宫进来。”
“是。”罗鸿似是有些紧张,“不知皇后要问什么?”
“陛下那日跟乐禄谈得怎么样了?”
罗鹄听她问这,暗自松了一口气,“回皇后,陛下和乐云晖商谈的时候臣并不在场,臣只知道乐云晖提出了条件,但陛下完全没有接受的意思。”
赫连漪“哦”了一声,“提了什么条件?”
罗鹄望了望她,却欲语还休,赫连漪顿时明白,“该不会是跟本宫有关吧?”
罗鹄直言:“正是跟皇后有关。”
赫连漪当即便明白,乐禄父子本就是冲着那后位才送乐云依进宫的,如今乐云依又有了身孕,加之自己这个皇后如今已是形同虚设,这个后位他们必然是势在必得。不用再问她也知道,乐禄父子定是以后位要挟,如若萧允晏同意废了自己,他们自会归顺,并无条件支持萧允晏回大梁清算萧白。而如果他不同意,那便没得商量。
“皇后放心吧,陛下不会同意的。陛下曾放言,若他们死硬,那便让乐云晖回不了云州。”
“本宫倒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说着,她双眼紧盯着罗鸿,问:“罗鹄,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们跟陛下究竟去了哪里?”
罗鹄脸色大变,连忙跪地,知道推脱不得,干脆直言:“皇后恕罪,臣已被陛下下了封口令,任何人问起臣都不能开口,包括皇后。”
赫连漪是知道这个结果的,但她就是要看罗鹄的反应,“那几日你们去了冷幽谷是不是?”
罗鹄愕然,但没有否认,赫连漪从他表情已是明白,她的猜想已被证实,“罗鹄,本宫已经明白了,你且去吧,让曾略羽进来。”
“是。”
罗鹄出去后,曾略羽进来,朝赫连漪叩拜道:“臣拜见皇后。”
赫连漪道:“曾卿,你还记得昌平吗?”
“昌平公主?臣自是记得,不过自从臣进京后好像从没见过她也不曾听说她,不知她如今在何处?”
“本宫也不知道她如今在何处,究竟在做什么。曾卿,这次亲蚕礼结束后,你暗中帮本宫打探一下。”
“臣领命。”
曾略羽看着她,心里也酸涩,还没入京前,老百姓口口相传着这样的佳话:当今夏帝是以国号为聘迎娶了前朝公主的。一个皇子,一个公主,相貌匹配,家世匹敌,年岁也相当,实在是天造地设,珠联璧合。
可是,到了京城,一切说法又变了,皇后大婚不久,就遭了冷待,甚至,废后的传言已是越来越烈......
赫连漪见他出神,问:“曾卿,你怎么了?”
“哦,臣回来见到皇后,觉得皇后变了好多。”
“事隔经年,总是有变化的。”
“不是,皇后的容貌未曾有丝毫变化,变的却是其他的。”
“哦?那哪里变了?”
“皇后看上去总像是有满腔的愁绪。”
赫连漪眼里渐渐起雾,抬头也不知望向何处,“发生了这么大的一场变故,历尽几番生死浮沉,改变自是难免的。”
“臣平生无大志,唯愿皇后余生再无忧。”
赫连漪脸上浮出一抹温良笑意,“嗯,曾卿辛苦了,你去外候着吧。”
“是,臣告退。”
......
次日,躬桑仪礼完毕后,皇后在桑园设宴,连着两日紧绷的气氛总算是消散了些许。
前些时日她离宫,皇帝也一直不接她回来,因此,废后的传言越来越甚嚣尘上,有些命妇早已在暗中向乐云依巴结示好。但这两日见到这位皇后,风仪依旧,无论气度和容貌都不是那个乐云依可比,不自觉在她面前有所惧意。
赫连漪自是知道这些宅中妇人的短见,也决意不跟她们计较,举起手中的爵,以表示感谢这些天来的斋戒和陪祀。
她一口饮尽,其他人也跟着。谁知,仅仅一杯下肚,赫连漪忽然觉得头昏脑涨,用力扶着自己的额。
“皇后你怎么了?”沈留香刚问完,赫连漪忽然眼前一片漆黑,只听耳边传来一声声尖刺的喊叫:“皇后。”她便再也没了知觉。
......
那是一片几乎要让人窒息的黑暗。无休无尽的黑暗中,她和萧允晏相依在城墙上,那时还没攻破永安城,那时他们的心能够紧紧地熨贴着彼此。
远处的天空,一团黑云笼罩,赫连漪忽然心痛难忍,痛到连呼吸都失去。那不是云,那是一团烟雾,轰炸声震得她几乎要失去听觉。一具具尸身往外抬,有些已是血肉模糊,甚至,她似乎连死去将士家人的悲号声都能听到。渐渐地,那一声声悲号又变成了一阵阵清脆的叫唤声:“姑母,姑母,你听得到幼梧说话吗?姑母你醒一醒,你看看幼梧。”
似乎又过了很久,耳边的清脆叫喊忽又变成了萧允晏的责骂声:“赫连漪,你的国你的子民你都不要了吗?你历经千辛万苦复立的大夏,你想不管就不管了吗?”
“赫连漪,朕什么都可以给你,你折磨朕也好,欺骗朕也好,朕都不怪你,不再怪你了,只要你醒来就好......”
“你放心吧,以后我不会再让你为难,也不会再为难你了,相信我。”他的声音里又渐渐哽咽,渐渐悲泣。
这是梦吗?赫连漪想要睁开眼睛看看,可就是睁不开,耳边又渐渐没了声音。她又一次堕入梦魇中:眼前,终于不再是黑暗,永安城的城门大开了,她望着那座高耸入云天的巍巍宫阙,却开始惶惑不安。直到萧允晏带着自己走入那座宫殿,她才发现她曾经朝思暮念的永宁宫,原来是一座冰宫。冷,一种蚀骨的冷侵袭她全身,而萧允晏却已不见。她茫然地找寻着他,一步步走向眼前的深渊里,从高处望下去,那深渊深不可测,让她无比惶惑惧怕。但是,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深渊里走去,然后飘落,慢慢跌坠在一片无尽的黑暗里。
深渊的尽头,又是一片漆黑,漆黑的地牢,没有一丝光亮,但她看得到那些人。这些人,在她无数个梦里出现过,那是数不尽的梁军和夏军,此时他们都是一副待宰的模样,而能够主宰他们命运的正是自己,每个人都向她祈求着:别杀我,别杀我。可是,赫连漪却举起了自己手里的刀......
“不,不要,救我......”明明,手里拿刀的是自己,待宰的是别人。明明,求饶的是他们,可呼救的却是自己。
“父皇,父皇,父皇......”她无比地恐惧着,期望她的父皇能拯救自己。只要刀一落,她也将跌落到无尽的深渊里去,可是她不得不落下那刀。
“漪儿,漪儿......你醒醒,你睁开眼......”当她感受到自己的身子被紧紧包裹住时,她总算渐渐安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漪儿,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耳边人不停让她睁开眼睛。
她实在无法再忍受这无休无止的黑暗和恐惧,终于,她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将眼睛睁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