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面对司徒策,她万不可说出的话,面对司徒简她却能说得如此坦荡。大概是她知道,司徒简帮不了她,她也不必像对司徒策那般小心翼翼地讨好。
“若是我将今日的话说给太子听,殿下将岌岌可危。今日这话,殿下没说过,臣也没听过。”傅清初说着,转身便走。
事到如今,她才明白当初刘霖对她说的那句话的意思,“不管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只管当没听见不知道,方可保全自身”。
原来他们都知道。
司徒简知道,但是要利用她,所以让她听见,让她知道。
刘霖知道,但不想让她以身试险,所以让她当没听见,不知道。
可是听见了的话,又怎么当没听见呢?
她埋头走着,忽然跳出一只猫将她吓了一跳。
“嘭——”
烟火爆裂的声音盖过了她的惊呼,她转眼望着天上绚烂的烟火,听着人们一声一声的惊叹。她看着不远处的人群,见程纾禾依偎在司徒策身边,而昏黄的灯光下,她只看见自己的影子。
“嘭——”
最后一朵烟花熄灭后,天空恢复了漆黑的模样,人群也开始散了。
只见司徒策转身,似乎在找人,四处看了看,便看到了回廊下的她。他笑了笑,抬手让她过去,手上还系着她编的长命缕。
傅清初只觉得心如针扎,眼泪再次落了下来。
她以为她不在乎,可当见到程纾禾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身侧时,她才发现,她是嫉妒程纾禾的。
烟花再美终究短暂。
谎话编得再好,终究是谎话。
一时间,她觉得很可笑,为自己,为司徒策,也为司徒简。
“鲁国公倒了,程岸便做了中书令,程纾禾也要嫁给太子了,他们师徒踏着大哥和傅家的尸骨登上了顶峰,太子与程家之间牢不可破了。”司徒简隐在黑暗中,望着司徒策与程纾禾,不屑地笑道。
“不会的。”傅清初看着司徒策满脸泪痕地笑道,“谎话终究有一天会被拆穿。”
闻言,司徒简倒是惊讶,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谁能接受枕边人是灭门的仇人?而且还要另娶他人。
“傅姑娘,该杀头的话,我也对你说了,不妨再听我多说一句,你该忠的是太子,而不是现在这个叫司徒策的人。”司徒简沉声道。
傅清初转眼,一脸坚毅道:“你能做太子,我也忠于你。”
司徒简心头陡震,他本来不是这个意思。
“太子免我入教坊司,我忠于他。太子能让我与家人团聚,我忠于他。”傅清初眼神坚毅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晋王殿下,我该如何忠于太子,还请您指示。”
司徒简难掩心中的激动,深吸一口气方才道:“这与你家为何会牵连谋反有关,”他转眼见司徒策往这边来了,忙道,“你今日先回去,日后我自会与你说。”
“好,臣在东宫,等着殿下。”傅清初笃定道。
司徒简勾了勾嘴角说了声好,转身从树林中走了。
傅清初目送他远去,转眼便见司徒策拾阶走了上来,见了她笑道:“怎么来这儿看?都被屋顶挡住了。”
“本想为你拿披风,结果被一只猫跳出来吓到了,许在发情吧,叫声怕得很,便不敢上前了。”她说得煞有其事。
司徒策闻言,隐约是听见猫叫,握了她的手,柔声道:“不怕,我们回家了。”
傅清初笑了笑,回握住他的手,“好。”
……
端午后,距离太子大婚便只有一月了,前朝后宫便都开始忙了起来,尤其是东宫上下,都在为迎接太子妃做准备。
虽说外有礼部,内有詹事府,但毕竟太子妃入住的是东宫内宫,内宫的许多事,也都要来回禀傅清初。
司徒策拉着她的手说辛苦了,傅清初回握住他的手,笑道:“这是喜事,不辛苦。”
他淡淡地笑了笑,想了想方才道:“纾禾她心性耿直善良,你二人应该会成为好朋友。”
“不是好姐妹吗?”傅清初笑着揶揄道。
“哦,你想当姐姐?”司徒策好笑道。
“不敢不敢。”傅清初忙笑着摇头。
她怎么敢呢?程纾禾是妻,她连个妾都还不是,怎么敢以姐妹相称?
见她神色怅然,司徒策怕她多虑,忙伸手将她揽进怀中,安慰道:“不要多想,太子妃进宫,也只是多一副碗筷,东宫也一切照旧。”
傅清初嗯了一声,没有再答话。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似乎说什么都不对,说什么都像争风吃醋,说什么都像把太子妃当成敌人,让他左右为难。
……
婚期越近,东宫上下也越忙,人多手杂,傅清初的桌上什么时候多了一封信她都不知道。
她看着桌上的信,不禁笑了起来,东宫有司徒简的人,也不知晋王府上有没有司徒策的人。
傅清初拿着信,心中几经纠结,终于还是打开看了。
熟悉的字迹陡然映入眼帘,傅清初只觉得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
“罪臣傅怀远谨题,为傅氏谋反事。去岁上西征,命太子监国,赵王辅之。太子抱恙,赵王于乾明宫探视。太子因病昏睡,赵王上前探望,却不见太子颈后赤色之记也,乃大惊。
“太子颈后赤龙之记,上尝曰祥瑞,而如今不见,事关储君,兹事体大。赵王乃暗访当年青云观之事,得云深、黄思之言……”
奏疏戛然而止。
傅清初拿着信件,身体止不住地发抖,忙翻看下一张,是个陌生笔迹,只见信笺上写道:“赵王将此事告知令祖父,令祖父将此事告知令尊,命令尊回京共商大事,不料事发,后事姑娘尽已知晓。”
傅清初将信紧紧地攥在手里,指甲陷入肉里也浑然不觉。
太宗皇帝末年时深信天象谶言,秦王买通太史局,以太子星冲五帝星,导致太宗皇帝生病为由,逼迫太子出家。
而这时太子妃崔氏抱着刚出生不久的世子,跪在宫门外,说是因世子降生,方有太子星冲五帝星的天象,为保太宗皇帝与太子安全,情愿带着世子出家。
世子本就是未足月而生,小得可怜,被太子妃带出宫后,听说也是几经磨难,差点就没了命。后来太子继位,将太子妃与世子接回了宫中,但世子从此也落下了病根,身体一直不大好。
而当初的太子,即今日的元和帝司徒烨,当初那个命运多舛的世子,即今日的太子司徒策。
傅清初将信纸揉成一团捏在手中,司徒简的话不能全信。可若是不信,她实在也想不通,司徒礼为什么会在司徒策重病的时候谋反,明明司徒策一命呜呼之后,他便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子,又何必铤而走险?
当时那种情况,用枕头捂死司徒策都比谋反来得快,偏偏司徒礼选择了最蠢的方法,偏要再图谋,再带着一帮人杀去东宫。
之前傅清初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做,但看到这封信之后她就明白了。
司徒礼发现了司徒策的秘密,司徒策只好先下手为强。至于司徒礼怎么做,做了什么就都不重要了。
毕竟谋害太子的罪名一经坐实,司徒礼便百口莫辩,至于那赤色的胎记,还不能找人画上去?
傅清初见过那胎记,浅浅的,隐在司徒策后颈的发间。
刺字都会褪色,何况彩绘?
思及于此,傅清初忽然间想起苏君若临死前对司徒策说的那些话:
“您出身民间,经历过民间疾苦,这种委身于人的求生之举,应该是见惯了。”
虽说司徒策从未提起,但傅清初却明白,苏君若与他的关系,并不是简单的君臣。毕竟,孤灯长夜,孤男寡女,什么风流韵事不会发生?
苏君若知道他颈后的胎记,便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所谓出身民间,是在怀疑司徒策的身世;而委身于人,是在怀疑先皇后的贞洁。
司徒策要把东宫的贪腐扩大化,让几大家族颜面扫地,动摇几大家族的政治地位。这是苏君若死也不愿看到的,所以临死前她威胁司徒策,她知道他的秘密,试图用这一点寻求一线生机,警告他,如果她死了他的秘密就藏不住了。
殊不知,那句话反成了她的催命符。
果然苏君若一死,司徒简便找上了门,她就知道真相了。这让傅清初很难不怀疑,司徒简的背后,没有苏家乃至于其他几大家族的支持。
思及于此,傅清初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世间的事,可真是草灰蛇线,伏脉千里。
苏氏等几大家族要报仇,就找上了司徒简。司徒简要上位,就找上了她。而她要报仇,就必须与司徒简合作。
傅清初站在高台之上,看着一道道宫墙,像是一道道绳索,勒得人喘不过气。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激动万分,恨不得立刻手刃仇人。
可冷静下来思考自己的出路时,她发现自己没有更好的办法全身而退,保全傅家还活着的人。
她远远地只见司徒策的仪仗慢慢朝东宫来,今日是他回来,明日又会是谁呢?如今想要他死的人太多了,想要借她的手让他死的就更多了。
她有很多机会杀他,可是那样的话傅家的人就活不了了。她要做的,是将司徒礼与苏君若没有说完的话说完,说给该听的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