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神那巨大的青铜神像内部，并非实心，而是有着一个狭窄、仅供一人勉强容身的空心夹层。
殷裕蜷缩在这冰冷、黑暗、充斥着铜锈味的狭小空间里，浑身被汗水浸透，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手里紧紧攥着最后一大叠楚弈写的“神谕”话本。
他能清晰地听到外面山呼海啸般的愤怒咆哮，也能感受到脚下神像基座传来的、人群拥挤推搡带来的震动。更让他恐惧的是，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正顺着神像后方狭窄的旋梯，快速逼近！伴随着衙役凶狠的叫骂——
“小兔崽子！滚出来！”
“敢在月神像上撒野，活腻了！”
是周昂的人！他们发现了！他们上来了！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殷裕。他浑身冰凉，手脚发麻，只想立刻丢下手里这些要命的纸，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起来，或者找个缝隙钻出去逃命！他只是一个想当大侠却从未见过真正血腥的富家子，他怕死！怕得要命！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恐惧顶点，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声音，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混沌的脑海——
“殷裕，这次，我们能相信你吧？”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他好像只是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没有给出明确的承诺。
接着，是沈溯那更加冰冷、如同淬火般的话语，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我没有义务相信你。”
“但我只知道，自己选择了什么路，就要自己负责。”
自己选择的路…自己负责…
殷裕猛地打了个寒颤。
他选择了什么路？他选择了离开安逸的家族，追寻虚无缥缈的大侠梦；他选择了加入这支危险的队伍；他选择了在雾溪岸边抛洒第一波“神谕”，点燃了民愤的引线；他更选择了潜入这月神像内，执行这最危险、也是最终极的一环！
路，是他自己选的。没有人逼他。
那么，责任，就该他自己来扛！
就在那沉重的脚步声已经冲到旋梯尽头，通往神像内部夹层的暗门被粗暴踹开的瞬间——
“啊啊啊——！”殷裕爆发出了一声嘶吼！他不再蜷缩，不再犹豫！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最后那一大叠“神谕”话本，狠狠地从月神摊开的青铜巨掌掌心那个被他们事先巧妙挖空、伪装成神迹出口的缝隙中，塞了出去！
同时，他对着缝隙，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嘶喊，声音在狭小的铜像内部回荡，竟带上了一丝奇异的、如同神谕回响般的嗡鸣。
“月神泣血——！真相在此——！澜州子民——！诛杀奸佞——！”
最后一大片“神谕”从月神掌心倾泻而下，覆盖了下方更大范围的人群！
“在那里！抓住他！”冲进来的衙役看到了殷裕塞纸的动作，狞笑着扑了上来。几把冰冷的钢刀带着致命的寒风，狠狠砍向这个蜷缩在神像心脏位置、手无寸铁的少年。
殷裕看着劈来的刀光，眼中依旧充满了恐惧，身体也在剧烈颤抖。但这一次，他没有闭眼，没有后退。
他咬碎了牙关，猛地将身体蜷缩成更小的一团，双臂死死护住头脸，用自己并不强壮的后背，迎向了那劈来的刀锋！
他知道自己躲不开！他也没想躲开！
他选择了这条路！他要负责到底！哪怕用血肉之躯，也要为这最后的“神谕”争取落地的瞬间！
“沈溯…我…我做到了…”在刀锋及体的刹那，殷裕脑中只剩下这个念头。
就在殷裕在神像内发出嘶吼、塞出最后“神谕”的同一时刻！
早已混在汹涌人潮中、悄然靠近神坛的魄风，眼中精光爆射！
“就是现在！”
他低吼一声，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猛地从人群中腾身而起。
他的身形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双臂张开如同大鹏展翅！他没有去攻击任何人，只是用他那双力量惊人的手，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精准无比地抄捞、抓取！
唰！唰！唰！
一张张、一叠叠飘落的草纸，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瞬间被魄风的双手尽数抄入怀中！动作行云流水，快如闪电，竟没有一张漏网！
“狗官！还想销毁神谕？！”魄风稳稳落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他双臂猛地一扬，将怀中那厚厚一摞、凝聚着血泪真相的“神谕”，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神庙大殿最开阔、人群最密集的穹顶下方，狠狠地、天女散花般地抛洒了出去！
“澜州的父老乡亲们——！月神赐下的真相在此——！拿去看——！去传——！莫让奸佞再蒙蔽你们的双眼——！”
哗——
无数的草纸，如同金色的雪片，在神庙庄严而肃穆的空间里，在无数双惊愕、激动、愤怒的眼睛注视下，洋洋洒洒，漫天飞舞！它们旋转着、飘荡着，落入了无数伸出的、渴望真相的手中！
周昂和他残余的心腹，看着这如同神迹般漫天飞舞、根本无法拦截的“神谕”，彻底陷入了绝望！他们徒劳地挥舞着手臂，试图抓住几张，却被更多愤怒的百姓推搡开。
“我的！给我一张！”
“别抢！上面写的啥？快念念！”
“月神显灵！真的是月神显灵啊！周昂！你罪该万死！”
真相如同燎原的烈火，借助着“月神”之名和这漫天飞舞的“神谕”，彻底点燃了所有澜州百姓心中的愤怒和勇气，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而带着无尽悲悯的声音，如同冰泉般穿透了鼎沸的愤怒：
“还有她！”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沈溯脸色苍白，嘴角带血，衣衫破损，却依旧挺直着背脊，如同风雪中傲立的青竹。
她双手稳稳地搀扶着一个瘦小、虚弱、几乎无法站立的身影——正是那个从尸箱中被救出、刚刚被沈溯用银针和身上仅存的药物勉强吊住一口气的少女，妞妞！
沈溯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她叫妞妞，是城外陈家村陈奶奶的女儿。”
“她没有被河神收走，是被你们的知州周昂，派人掳走！”
“他们要对她做什么？”沈溯的目光如同寒冰利刃，直刺面无人色的周昂，“他们本要让她成为饲养无数蛊虫的‘母蛊’！用她的身体，她的生命，去滋养那些害人的邪物！就像他们曾经对那么多无辜女子做过的一样。”
她搀扶着妞妞，让她那苍白、惊恐、布满泪痕的小脸，暴露在无数道目光之下。妞妞那身粗布衣裳，她惊恐无助的眼神，她微微起伏却无比脆弱的胸膛，都成了最无声、也最有力的控诉！
“妞妞！是我的妞妞啊！”人群中，一个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响起！正是挤在人群中的陈奶奶！她披头散发，状若疯魔，连滚带爬地冲向神坛，“妞妞！我的孩子！娘在这儿！”
这凄厉的哭喊，妞妞那活生生的、饱受摧残的证据，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积蓄到顶点的民愤，如同压抑万年的火山，彻底爆发了！
“杀了周昂——”
“为亲人报仇——”
“打死这些狗官——”
狂怒的人群彻底失去了理智！他们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残余衙役那可怜的防线！无数双手伸向了高台上那个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澜州知州！
石块、泥巴、甚至脱下来的鞋子，如同雨点般砸向周昂！他身边的几个心腹衙役瞬间被人潮淹没，惨叫声被愤怒的咆哮彻底掩盖！
“不！不要！我是朝廷命官！你们不能…啊——！”
周昂的尖叫只持续了半声，就被无数愤怒的拳头和撕扯淹没。他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破舟，瞬间被撕成了碎片！
月神庙这个昔日象征着安宁与信仰的圣地，此刻化作了审判与复仇的修罗场。神坛之上，巨大的月神像依旧悲悯地俯视着这一切，仿佛在无声地见证着这迟来的、血与火的正义。
沈溯紧紧搀扶着摇摇欲坠的妞妞，将她交给扑上来的陈奶奶，看着那老妇人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哭得肝肠寸断。
她眼中闪过一丝疲惫的释然，但更多的是凝重。
妞妞的情况非常危险，需要立刻救治。
萧时拄着剑，单膝跪在不远处，肩头的伤口黑气弥漫，嘴角不断溢出鲜血。
应当没事了。
他这样想着，颤着手将柳时衣放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