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神庙内,复仇的狂潮尚未平息。周昂的惨叫戛然而止,愤怒的民众如同退潮般稍稍散开,露出高台上一片狼藉的血污和残破的官袍碎片。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汗味和一种暴烈宣泄后的短暂死寂。
魄风刚将浑身是血、后背被砍出几道深可见骨伤口的殷裕从神像夹层中拖出来,沈溯立刻扑上前,撕下衣襟死死按住他不断涌血的伤口,脸色凝重至极。
萧时单膝跪地,强忍着肩头蛊毒侵蚀的剧痛和内力反噬的眩晕,正欲将地上昏迷的柳时衣重新抱起——
一道快如鬼魅的白影,带着刺骨的阴风,毫无征兆地从混乱人群的阴影中暴射而出!目标直指萧时和他身旁毫无防备的柳时衣!
是红绫!她竟一直潜伏在侧,伺机而动!
“小心!”
魄风目眦欲裂,怒吼出声,但他拖着殷裕,距离稍远,救援已是不及!
萧时反应已是极快,在红绫扑出的瞬间,他猛地旋身,将柳时衣护在身后,右手本能地抓向插在地上的蝉翼流光剑!然而,他重伤之下动作终究慢了半拍,红绫的掌风已至!
砰!
一声闷响!红绫那凝聚着阴寒蛊毒的一掌并未落在萧时身上,而是狠狠拍在了他刚刚俯身欲抱柳时衣时、暴露出的后心空门!这一掌蓄谋已久,阴毒刁钻,力量更是奇大!
萧时只觉得一股冰冷刺骨、带着强烈腐蚀性的剧痛瞬间从后背炸开,直冲五脏六腑。
他眼前猛地一黑,喉头腥甜狂涌,“哇”地喷出一大口带着黑气的鲜血,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狠狠击飞出去,重重撞在冰冷的神坛基座上,佩剑脱手飞出,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昏厥!
“石头!”
“阿时!”
沈溯和魄风的惊呼同时响起!
红绫一击得手,脸上却没有丝毫得意,只有冰冷的疯狂和决绝!她的目标根本不是萧时,而是地上昏迷的柳时衣!趁着萧时被击飞、魄风救援不及、沈溯正在救治殷裕的瞬间,她如同捕食的秃鹫,俯身一把抓起柳时衣,足尖一点,身形如电,朝着月神庙外疾掠而去!
“拦住她!”魄风怒吼,将重伤的殷裕往沈溯身边一推,拔刀就要追!
然而,红绫的速度快得惊人!她挟持着柳时衣,几个起落便冲出了混乱的神庙大门,身影没入外面依旧喧嚣愤怒的人群和浓雾之中!
“追!”魄风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沈溯看着怀里气息奄奄的殷裕和远处倒地不起的萧时,心急如焚,分身乏术!
就在这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在月神庙外不远处,那艘被魄风从内部破坏、船尾沉没、船头却因卡在浅滩淤泥中而暂时倾斜翘起的龙船残骸上,一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身影,正挣扎着从船舷边的泥水里爬上来——赫然是之前被愤怒民众撕扯、不知何时挣脱出来、逃上沉船的周昂!
他官袍破碎,脸上身上满是血污和泥浆,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另一只眼睛里燃烧着刻骨的怨毒和疯狂的毁灭欲。
他看到了红绫挟持柳时衣冲出神庙,也看到了远处那艘还在燃烧、尚未完全沉没的龙船残骸!
一个恶毒到极致的念头瞬间在他脑中成型!
“妖女!都是你们害的!本官要你们统统陪葬——!”
周昂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量,竟也朝着红绫消失的方向,连滚带爬地追了过去!
红绫挟持着昏迷的柳时衣,身形在浓雾和混乱的人群中穿梭如鬼魅。她对澜州地形极其熟悉,专挑偏僻小巷,很快便将愤怒的百姓和紧追不舍的魄风甩开了一段距离,直奔雾溪岸边!
那里,那艘巨大的龙船虽然船尾沉没、龙骨断裂、船身倾斜,但船头部分因为卡在浅滩,内部填充的干草硫磺仍在燃烧,火势虽不如之前猛烈,却依旧在舔舐着潮湿的船木,散发出滚滚浓烟。
红绫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她要将柳时衣带回这艘即将彻底沉没的火船!白鹭还在等她,她不能让柳时衣活着,她不能辜负白鹭!
她冲到岸边,拖着柳时衣,不顾一切地朝着那倾斜燃烧的船头攀爬!
“站住!”魄风的怒吼声从后方传来,他距离岸边已不足百步!刀锋在浓雾中闪烁着寒光!
红绫充耳不闻,奋力将柳时衣推上甲板,自己也跟着爬了上去。
就在这时,一道更加疯狂的身影如同跗骨之蛆,猛地从岸边泥泞中扑出,死死抱住了红绫的脚踝!是周昂!
“贱人!还想跑?!一起死吧!”周昂脸上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狞笑,用尽全身力气将红绫往下拖拽!他根本不在乎柳时衣,他只想拉着这些毁了他一切的“妖人”一起下地狱!
红绫猝不及防,被周昂拖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她眼中杀机暴涌,反手一掌狠狠拍在周昂的天灵盖上!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周昂的狞笑凝固在脸上,七窍流血,瞬间毙命!但他的手,却如同铁钳般,依旧死死扣着红绫的脚踝!
就这短短一瞬的耽搁,魄风已经追至岸边!他怒吼一声,纵身跃起,就要冲上船头!
然而,晚了!
那本就断裂倾斜的船体,在周昂临死一拽的力道和红绫挣扎的反作用力下,猛地一震!船头卡住的淤泥松动,整艘残骸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开始加速向着深水区滑落!冰冷的雾溪水从船尾巨大的破洞疯狂涌入,船体下沉的速度骤然加快!
红绫一脚踹开周昂的尸体,转身就要去抓甲板上的柳时衣。
轰隆——!
船体内部一声爆响!一处燃烧的硫磺引燃了更多的易燃物,一团巨大的火球猛地从船舱破口处腾起,瞬间吞噬了半边甲板!灼热的气浪和浓烟扑面而来!
柳时衣昏迷的身体,正好在火舌的边缘!衣角瞬间被点燃!
红绫被火浪逼退一步,眼中闪过一丝惊惧和犹豫!她想要柳时衣死,但更不想自己被活活烧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就在魄风即将踏上船头、萧时强撑着伤势跌跌撞撞也追到岸边、目眦欲裂地看着柳时衣即将被火舌吞噬的瞬间——
一道红色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种决绝而凄艳的姿态,从岸边浓雾笼罩的芦苇丛中一跃而起!
她的速度比红绫更快,比魄风更急。
是白鹭!
她竟然没死!或者说,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一直潜伏在附近!
“住手——!”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白鹭的身影如同一道血色的闪电,无视了熊熊燃烧的火焰和正在沉没的船体,扑上了船头!她身上那件残破的红衣,在火光中猎猎飞舞,宛如浴血的凤凰!
她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看红绫一眼。
她伸出苍白却异常稳定的手,一把抓住柳时衣燃烧的衣襟,狠狠一扯!燃烧的布料被撕开!同时,她另一只手凝聚起最后残存的内力,猛地一掌拍在柳时衣身下的甲板上!
咔嚓!本就脆弱的船板应声碎裂!
柳时衣的身体,连同那块燃烧的船板碎片,被这股力道猛地推向船头外、半空之中!方向,正是岸边萧时和魄风所在的位置!
“接住她——!”白鹭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
萧时和魄风在岸边看得肝胆俱裂,几乎是凭着本能,同时跃起!魄风一把将萧时向前推去!萧时强提最后一口真气,不顾经脉寸断的剧痛,在空中张开双臂,如同迎接坠落的星辰,狠狠地将柳时衣那被抛飞过来的身体,接了个满怀!
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一起重重摔在岸边的泥水里!萧时用身体死死护住柳时衣,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柳时衣在他怀中,毫发无伤,只有衣角残留着几点火星,迅速被泥水熄灭。
而船头上,白鹭在推出柳时衣后,身体被巨大的反作用力推得向后踉跄,脚下是燃烧的甲板和汹涌灌入的冰冷溪水。
“主子——”
红绫毫不犹豫跃去,试图抓住她。
可白鹭却是满面冷漠,毫不犹豫将红绫钳住。
“你不该骗我,”白鹭淡漠地看着红绫在她手中挣扎,气息逐渐变得微弱,“她不是你能碰的人。”
“主子......”
红绫看着她,眼神里的光终于熄灭。
白鹭松开她,没看她一眼。
她没有挣扎,没有试图逃离。她站在船头,身体随着船体的沉没和倾斜,缓缓地向后倒去。
火光映照着她苍白而平静的脸,那双曾经充满野心和阴鸷的眼眸,此刻却只剩下一种近乎解脱的茫然和…深不见底的悲伤。
她看着不远处被萧时紧紧抱住的柳时衣。那张脸,在火光和雾气的扭曲下,竟与她记忆深处那张明媚张扬、永远带着点惫懒笑容的脸庞渐渐重叠…
身体在坠落。冰冷刺骨的雾溪水,混合着燃烧船体散发的灼热气流,包裹着她。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仿佛回到好多好多年前的夏天。
阳光刺眼,毒草园里弥漫着奇异的花香和草腥。年幼的白鹭蹲在田埂边,小小的手拿着小铲子,小心翼翼地挖着一株叶片边缘呈锯齿状、汁液是诡异蓝色的毒草。她神情专注,鼻尖渗出汗珠,指甲缝里全是泥土和草汁染上的绿色。
“小鬼!你又偷偷跑来挖我的‘鬼见愁’!”
一个清脆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彼时已是少女模样,却比她显得更跳脱的烟袅叉着腰站在她身后,脸上沾着泥点,笑嘻嘻地看着她,“这草毒性大着呢,小心长老打你手心!”
白鹭吓了一跳,手一抖,差点把草根挖断。她低着头,有些不服。
“我就是想试试…书上说它和‘断肠红’配,能解‘三日醉’的麻痹…”
“哎呀,书呆子!”烟袅一把抢过她的小铲子,自己胡乱挖了几下,把那株“鬼见愁”连根带泥刨了出来,塞到白鹭手里,“喏,给你!不过可别说是我帮你挖的!要是被月长老那个老古板发现…”
话音未落,月长老的身影便出现在园子门口。烟袅吓得“哎呀”一声,把铲子一扔,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躲到了小小的白鹭身后,紧紧抓着她的肩膀。
“小白鹭救我!快说草是你自己要挖的!”
白鹭还来不及应声,就看见月长老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烟袅!又是你!不好好练功,又来祸害我的药园!”
烟袅躲在白鹭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嘴硬道:“我才没祸害!是小白鹭想研究解药!我…我帮她看着呢!长老你别冤枉好人!等以后小白鹭当上教主了,我就让她把你撤了!哼!”
月长老,更怒:“混账!还敢顶嘴!我看你是皮痒了!”
竹条破空的声音响起,烟袅一边哇哇乱叫,一边拉着白鹭在毒草丛里抱头鼠窜。
白鹭被她拽得跌跌撞撞,小小的脸上满是紧张和无奈,却又忍不住偷偷看向姐姐那明明害怕却还要嘴硬的侧脸。
时间再过了几年。
落日熔金,晚霞将整个悬崖染成一片壮丽的橙红。
白鹭身着练功服,身姿挺拔,手中长剑舞动,招式严谨,一丝不苟。
剑锋破空,发出“嗤嗤”声响。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
白鹭紧抿着唇,咬牙喃喃:“这一式“月华初照”,手腕需再下沉三分,腰力要足…”
不远处,烟袅却懒洋洋地躺在崖边一块大石头上,嘴里叼着一根草茎,翘着二郎腿,看着天边的云彩发呆。她的佩剑随意地丢在脚边。
烟袅看着她,懒洋洋地开口:“喂,小鬼,歇会儿吧!剑是死的,人是活的,练那么死板干嘛?你看那云,多自在!”
白鹭收剑而立,气息微喘。她看着姐姐惫懒的样子,微微蹙眉,但还是走过去,拿起烟袅的剑递给她:“长老说下个月要考校‘月影分光’了。你再不练…”
烟袅,满不在乎地接过剑:“知道啦知道啦!啰嗦小鬼!”
她站起身,随意挽了个剑花,身姿灵动如风,剑光闪烁,竟将一套“月影分光”使得行云流水,飘逸洒脱,与白鹭的严谨截然不同。
白鹭看得有些呆了。烟袅一套剑法使完,气息平稳,笑嘻嘻地弹了一下白鹭的额头:“怎么样?你姐姐我是不是天赋异禀?随便练练就比你强!”
白鹭低下头,声音很轻。
“才没什么了不起的。”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崖壁上交叠。白鹭看着烟袅飞扬的笑容,默默握紧了自己的剑柄。
白鹭十四岁那日,被月长老叫了过去。
圣女教议事厅,光线有些昏暗。几位长老端坐上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气质沉静的白鹭垂手肃立。
月长老严肃地看向她:“白鹭,下月便是教主继任大典前的最后一次考核。你的心性、才智、用毒之术,皆在教中弟子中出类拔萃。你…可愿参加?”
白鹭身体微微一震,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议事厅窗外——落日崖的方向。她仿佛看到了烟袅正没心没肺地躺在石头上晒太阳的身影。
白鹭沉默片刻,声音清晰而坚定。
“回禀长老,白鹭…不参加了。”
长老们面露惊讶。月长老皱眉:“为何?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白鹭微微低下头,语气平静无波:“姐姐她,天资卓绝,武艺超群,性情豁达,更得教众之心。她才是教主最合适的人选。白鹭…愿倾力辅佐姐姐。”
她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窗外,夕阳的余晖正浓。
那时候她真的打算全都放弃了。白鹭想,所有一切,都给烟袅就好了。只是她没有想到,烟袅竟然会在登位大典上,做出那样的事——
那日是个久违的晴天,烟袅身着象征教主身份的华丽银袍,立于高台之上,接受教众的朝拜。她脸上带着惯有的、有些懒洋洋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郑重。
烟袅清了清嗓子,声音传遍大殿。
“咳,那个…大家都起来吧。这教主之位呢,说来惭愧,我烟袅也就是武功比大家稍微高那么一点点,”她伸出小拇指比划了一下,引得台下发出善意的轻笑,“至于其他的…管账啊,处理纠纷啊,安排祭祀啊…这些头疼事儿,我可搞不来!”
她目光扫视,精准地落在台下前排、同样身着盛装、表情沉静的白鹭身上,脸上笑容扩大,带着毫不掩饰的信任和亲昵。
“所以啊!以后教中的大小事务,还是听我妹妹——白鹭的!”
她说着,竟直接走下高台,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把拉住白鹭的手腕,将她拽上了象征着最高权力的教主高台!
烟袅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白鹭,声音压低,带着温暖的笑意。
“小鬼,别怕!以后有姐姐罩着你!谁不服,姐姐帮你打到他服!放心,我会保护你一辈子的!”
白鹭站在高台上,感受着下方无数道目光,感受着姐姐紧紧握着她手腕的温度,心跳如鼓。她看着烟袅近在咫尺的、充满信任和庇护的笑脸,眼中第一次泛起了明亮的光彩,嘴角也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那一刻,她觉得站在姐姐身边,俯瞰众生,便是世间最安稳的所在。
冰冷的雾溪水终于彻底淹没了白鹭的身体。燃烧的龙船残骸在她头顶缓缓沉没,火光透过浑浊的水面,投下最后几缕摇曳、扭曲的光影,如同落日崖上那永远未能等到的夕阳余晖。
意识在冰冷和窒息中迅速模糊。那些鲜活的、带着阳光温度的回忆碎片,如同走马灯般飞速旋转、褪色,最终定格在烟袅将她拉上教主高台时,那张意气风发、说着“保护你一辈子”的笑脸。
姐姐…你说保护我一辈子的…
你食言了。
你说要告诉我老祖宗的故事的…
你也食言了。
你走以后,我再没在落日崖见过日落。
那崖上的风太冷,雾太重,没有你的笑声,连夕阳都失去了颜色。
冰冷的雾溪水涌入鼻腔,带来死亡的窒息感。白鹭却感觉不到痛苦了。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独自等待的夜晚,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崖边,而是沉向更深的黑暗。
但这一次,她没有再感到不安和失落。
一丝微弱的、近乎虚幻的释然,在她彻底沉入黑暗前,浮上心头。
还好…
姐姐…
我终于能…跟你再见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