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刀,卷着北漠特有的粗粝沙尘,抽打在疾驰的几骑身上。
柳时衣冲在最前,几乎是将整个身体伏在马背上,仿佛要将身后那令人窒息的尴尬和心口莫名的抽痛,连同凛冽的风沙一同甩掉。萧时那句冰冷的“好兄弟罢了”,如同一根刺深深扎进她心里,每一次马蹄踏地的震动,都让那伤口隐隐作痛。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难受。明明是她先说出“兄弟”二字,明明是她让他不要喜欢她……可当他真的用那样平静、疏离的语气,将她的“宣言”原封不动地砸回来时,那感觉却像被当众剥光了衣服般难堪,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委屈。
“驾。”她低喝一声,马鞭再次挥下,强迫自己将所有杂念都抛在脑后。
圣元轩。
莫凌峰。
这才是她现在唯一该想的事情。烟袅的血仇,自己身世的谜团,远比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儿女心思重要千倍万倍。
魄风、楚弈、沈溯、殷裕紧随其后。殷裕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殷府的方向,祖母那双饱含深意的眼睛似乎仍在注视着他,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个贴身收藏、沉甸甸的锦囊,心头掠过一丝沉重的不安,随即又被前方的伙伴和未知的旅程所吸引,用力一夹马腹,追了上去。
萧时落在最后,玄衣如墨,几乎与身下的骏马融为一体。
他沉默地控着缰绳,目光沉沉地掠过前方那道倔强得近乎狼狈的背影。
他垂在身侧的手在宽大的袖袍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
是后悔?是自嘲?还是更无法言说的东西?他自己也分辨不清。
那句“好兄弟”,是他能给自己和她之间划下的、最安全的界限。他背负着太多,又怎敢再奢望其他?
就这样吧。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磐石般的冷硬。
一连数日的疾驰,众人终于离开了北漠地界。
干燥酷烈的风沙逐渐被湿润清冷的空气取代,脚下的土地也从一望无际的戈壁荒漠,变成了覆盖着枯黄草甸和稀疏灌木的丘陵。
地势开始变得平缓,一条宽阔的大河横亘在众人面前,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粼光,水流平缓却深不见底——正是分隔北漠与中州腹地的天堑,婆娑河。
河岸边,一个小小的渡口显得异常荒凉。
几艘简陋的木船系在朽木搭建的栈桥旁,随着水波轻轻摇晃。一个须发皆白、穿着臃肿棉袄的老船夫正蹲在船头,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浑浊的眼睛望着水面,仿佛凝固的雕塑。
“过河。”魄风率先下马,声音沉稳地招呼道。
老船夫慢悠悠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扫了一圈,尤其在柳时衣腰间那柄不起眼的锈刀和萧时冷峻的面容上停顿了片刻,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敲了敲烟锅:“一人一钱银子,马另算。”
“过!”殷裕干脆利落地掏出银钱。
众人将马匹牵上最大的那艘木船。
船身吃水颇深,木板在脚下发出吱呀的呻吟,让人心头不免悬起几分。
老船夫解了缆绳,拿起长长的竹篙,往岸边的石头上一点,木船便晃晃悠悠地离了岸,缓缓滑向河心。
一离岸,河面上的风骤然大了许多,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水汽扑面而来。
两岸的枯草和光秃的树林在视野中缓缓后退,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艘孤零零的木船,在辽阔而寂静的河面上漂流。
离开了马背的颠簸,连日奔波的疲惫一下子涌了上来。
楚弈率先找了个背风的地方,裹紧披风蜷缩起来,很快就打起了小呼噜。
魄风守在船头,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河面和对岸。沈溯则找了个角落坐下,拿出随身携带的《百草经》,就着天光翻阅,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疑难。
殷裕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他靠在船舷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那个锦囊。
祖母临别时的话语和眼神,还有小貂的消息,像一团乱麻塞在他心里。
他看了看坐在船尾、望着河水发呆的柳时衣,又偷偷瞄了一眼独自站在船的另一侧、背对着所有人、如同礁石般沉默的萧时。
这两人之间那种几乎凝成实质的低气压,让他这个素来没心没肺的人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咳,”殷裕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我说……咱们多久能到圣元轩啊?那地方到底什么样?真跟传说中一样,进去的人能满足任何愿望?”
他这个问题抛出来,并没有激起多少涟漪。柳时衣依旧望着水面,仿佛没听见。萧时的背影纹丝不动。只有沈溯抬起头,淡淡地回了一句:“传说罢了。圣元轩更像一个巨大的交易市场,或者说……情报和秘宝的集散地。满足愿望?或许需要付出你无法想象的代价。”
殷裕碰了个软钉子,有些讪讪,但又不甘心冷场。他挪到柳时衣身边,也学着她的样子看向河水。河水深青,倒映着灰白的天空和两岸萧瑟的景色,显得格外冰冷。
“柳时衣,”殷裕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难得的认真,“你说……人为什么非要报仇?像现在这样,咱们几个在一起,闯荡江湖,行侠仗义,不好吗?管他什么莫凌峰还是凌霄盟……”
他其实是想安慰她,觉得她执念太深,把自己绷得太紧。
柳时衣终于动了动,她缓缓转过头,看了殷裕一眼。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殷裕,”她声音很轻,被风吹得有些散,“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从小长大的家,最亲近的人都没了,你还能心安理得地‘就这样’吗?”
殷裕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他想起了小貂,想起了祖母深藏忧虑的眼神,心头也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将婆娑河染成一片瑰丽的金红色,又迅速褪去,沉入深沉的靛蓝。
当最后一抹天光消失在地平线,无垠的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天鹅绒,温柔地覆盖下来。
没有月亮,只有亿万星辰悄然浮现,密密麻麻地缀满深蓝色的天穹,璀璨得令人窒息。
星光倒映在平静的河面上,随着水波轻轻晃动、碎裂、又重组,仿佛整条河都流淌着银河。
“哇……”楚弈不知何时醒了,揉着眼睛,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发出一声低呼。
沈溯也合上了《百草经》,仰头望向星空,冰冷的眼眸里映着点点星辉,难得地显露出一丝柔和。就连一直沉默如石的魄风,也微微抬起了头。
这浩瀚无垠的星空,仿佛有种奇异的魔力,能涤荡人心的烦忧,让人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
殷裕也看呆了,他喃喃道:“真美啊……比我祖母生辰时,府里放的焰火还好看……”
他顿了顿,忽然想到什么,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怀念,“我祖母每年生辰,府里都热闹极了,流水席要摆三天三夜,各色奇珍异宝堆成山……祖母说,她最开心的不是收礼物,是看到我们这些小辈都围在她身边,平平安安的。”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河面上显得格外清晰。柳时衣静静地听着,目光从璀璨的星河移开,落在殷裕带着温暖笑意的侧脸上。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悄然弥漫上心头。生辰……那是她记忆中从未有过的概念。
她微微蹙起眉,努力在脑海中搜索。流水村的日子?只有日复一日的饥饿、寒冷、和烟袅变着法子弄来的粗陋吃食。生辰?那是什么?
“生辰……”柳时衣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如同呓语,“我好像……从未过过生辰。”她顿了顿,像是在努力回忆,眉头越皱越紧,“不,是不知道……我甚至……不记得自己的生辰是哪一天。”一股强烈的茫然和失落感攫住了她。一个人,连自己何时来到这个世界都不知道,仿佛无根的浮萍。
“啊?”殷裕惊讶地转头看她,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从未过过?连生辰都不知道?这怎么可能?哦,你说过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烟袅呢?她也没给你过过?”
“我小娘……”柳时衣的眼神有些恍惚,似乎在记忆的长河中艰难地打捞着什么碎片,“她……好像提过?还是没提过……”她下意识摸向一直藏在怀中的画册,声音越来越低,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仿佛陷入了某种痛苦的挣扎。一股尖锐的刺痛毫无预兆地刺入她的太阳穴,让她猛地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额头。
“嘶……”
“怎么了?”沈溯立刻察觉到她的异常,放下药典,关切地靠近一步。
“头……有点疼。”柳时衣咬着牙,手指用力按压着太阳穴,试图缓解那突如其来的剧痛。那疼痛并非一闪而逝,反而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脑海里反复切割、搅动。
就在这剧烈的头痛中,一些破碎、模糊、带着强烈情绪色彩的片段,如同被惊起的飞鸟,毫无征兆地撞进了她的意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