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土屋里。光线从糊着破麻纸的窗户透进来，灰尘在光柱里飞舞。

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破木桌上，乱七八糟地摆放着几样东西。一个磨得发亮的铜钱、一根细长弯曲的铁、一个脏兮兮的小布袋，还有一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油腻抹布。

一张猥琐带笑的脸凑近。一个男人，胡子拉碴，眼珠浑浊，带着一种市侩的精明和满不在乎的惫懒。他咧嘴笑着，“丫头，抓。挑个趁手的。以后跟爹一样，吃香喝辣。”

他粗糙的手推了推她的后背。

柳山。

不知为何，这个男人的名字瞬间浮现在柳时衣的脑海。

脑海里吉光片羽凌乱，她又大了一些，被推搡着藏在一堵矮墙后面，心跳得快要蹦出来。透过墙缝，能看到一个老婆婆正背对着他们在院子里晒豆子。

柳山的手飞快地探进老婆婆挂在廊下的外衣口袋里，摸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就在这时，老婆婆似乎有所察觉，猛地回头。

“爹——”她小小的身体被王婆子死死抓住胳膊，疼得大哭。

而柳山连头都没回，蹭地一下翻过墙头，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她独自面对老婆婆的怒骂和周围邻居指指点点的目光。巨大的恐惧和被抛弃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她。

不知过了多久，柳山又嬉皮笑脸地出现了。王婆子似乎也没怎么为难她，只是骂骂咧咧地把她推给了柳山。她还在抽噎，小脸上满是泪痕。柳山蹲在她面前，看着她狼狈的样子，非但没有安慰，反而嘎嘎地笑了起来，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

“哭啥？傻丫头。王婶能把你咋样？瞧你这小胆儿。”

他粗糙的手指用力捏了捏她的脸蛋，力道大得让她生疼。

为了“哄”她，柳山破天荒地没去赌钱，而是带着她走出了那个破败的小村子。

夜晚，他们来到一个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镇子。各种她从未见过的吃食香气、杂耍艺人的吆喝声、行人的喧闹，让她暂时忘记了白天的恐惧，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糖葫芦的甜味……捏面人的彩……还有……一股浓郁的、令人垂涎的肉香……

柳山拉着她，在一处高门大院的后巷停住脚步。院墙内，传来阵阵喧闹喜庆的丝竹声和人们的笑语。院门敞开着一条缝，能看到里面张灯结彩，仆人们端着精美的食盒穿梭。一个穿着锦衣华服、头戴金冠的小男孩被众人簇拥着，坐在主位上，面前摆着一个巨大的、点缀着鲜果的、她从未见过的漂亮糕点。所有人都笑着，说着吉祥话。

她仰着小脸，看着墙内那耀眼的光亮和热闹，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破旧单薄的衣裳，还有手里柳山刚给她买的、一个粗糙简陋的、已经有点融化的小糖人。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羡慕涌上心头。她扯了扯柳山的衣角，声音小小的，带着一丝希冀：“爹……我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柳山正踮着脚，大剌剌瞧着院内桌上的珍馐美味，闻言转过头，瞥了她一眼，那张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模糊不清的脸上，思索的神情出现了一秒。

“生辰？那玩意儿有什么重要的？有饭吃，饿不死就行了。看那点心，啧啧，肯定贵得很……”他的注意力很快又被院内的美食吸引了过去。

“啊——”

剧烈的头痛达到了顶点，柳时衣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身体猛地一晃，差点从船舷边栽倒下去。

“柳时衣！”沈溯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殷裕也吓了一跳，赶紧凑过来。

连一直背对着他们的萧时，肩膀也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但终究没有回头。

楚弈被惊醒，茫然地揉着眼睛：“怎么了怎么了？有刺客？”

魄风也瞬间警惕地按住了腰间的短刀。

柳时衣靠在沈溯身上，大口喘着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如纸。刚才那些记忆碎片，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带来刺骨的寒意。

柳山的笑脸、毫不犹豫的抛弃、捏她脸蛋时的粗鲁、面对她询问生辰时那漠然敷衍的“不重要”……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带着强烈的屈辱感和被忽视的冰冷。

“没……没事。”她强忍着脑中残留的钝痛和翻腾的恶心感，声音有些发虚，“就是……突然头疼得厉害。”她扶着船舷，缓缓坐直身体，避开众人担忧的目光，重新看向河面。破碎的星光在水波中摇曳，如同她此刻混乱不堪的心绪。

那些记忆……太真实了。真实得让她心头发冷。

柳山……真的是她爹吗？一个父亲，会在女儿被抓时毫不犹豫地独自逃跑？会看着女儿哭泣反而觉得好笑？会连女儿的生辰都不知道，或者……根本不在乎？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钻进她的脑海：柳山连她的生辰都不知道。他连她什么时候出生的都不知道。这正常吗？

除非……他根本就不是她的生父。

这个猜测骤然在她混乱的脑海中出现，她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下来。

如果柳山不是她的生父，那他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零星的记忆里？

无数个疑问疯狂地滋生、缠绕，几乎要将她吞噬。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月见刀，冰冷的刀鞘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凝定了一瞬。这把刀……她的身世……莫凌峰……圣元轩……一切都指向一个深不见底的谜团。而她，仿佛一直在这个巨大的谜团边缘徘徊，刚刚才真正窥见了它狰狞的一角。

“喂，柳时衣，你脸色好差，真的没事？”殷裕担忧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她混乱的思绪。他刚才也被她痛苦的样子吓到了，此刻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脸色，“要不让沈溯给你看看？是不是赶路太累了？还是……刚才我说生辰的事，让你难过了？”他脸上带着一丝歉疚。

柳时衣深吸了一口河面上冰凉的空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她不能慌，更不能在伙伴面前失态。尤其是……那个人还在船上。

她抬起头，努力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虽然苍白，但眼神却已经重新凝聚起某种坚硬的东西。

“没事了，就是突然有点晕船。至于生辰……”她顿了顿，用一种刻意放得轻松、甚至带着点无所谓的语气说道，“嗨，那有什么难过的？以前在村里，饭都吃不饱，谁还讲究这个？没生辰就没生辰呗，不耽误我活蹦乱跳。”

她夸张地挥了挥手臂，仿佛要证明自己真的“活蹦乱跳”。

“就是，”楚弈也插嘴道，试图活跃气氛，“生辰嘛，不就是个名头？你看我，生在皇家，生辰年年大操大办，烦都烦死了，一群人围着说些言不由衷的屁话，还不如咱们现在这样，自由自在，想去哪去哪。”

他一脸嫌弃地摆摆手，倒是冲淡了一些刚才紧张的气氛。

沈溯看了柳时衣一眼，没再追问，只是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散发着清凉气息的药丸递给她：“凝神静气的，含服。”

柳时衣感激地接过，放入口中。清凉的药力在舌尖化开，确实让她翻腾的脑海稍微平静了一些。

就在这时，船尾一直沉默的萧时终于有了动作。他不知何时弄了个小小的火盆，里面燃着几块炭火。他手里拿着两条用树枝串好的鱼——是刚才船夫捞上来的。

鱼已经处理干净，被架在火盆上慢慢烤着。火舌舔舐着鱼身，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油脂滴落在炭火上，腾起一小缕青烟，随即散发出诱人的焦香。

萧时专注地翻动着烤鱼，动作沉稳而熟练。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冷峻的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他紧抿的唇角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线。

他没有看任何人，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两条即将烤熟的鱼。但那弥漫开来的、带着烟火气息的温暖焦香，却像一只无形的手，悄然驱散了河面上的一部分寒意，也冲淡了刚才因柳时衣头痛而带来的凝重。

这突如其来的烟火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哇。好香。”殷裕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眼睛发亮，刚才的担忧瞬间被食欲取代，他咽了口唾沫，凑了过去，“师父，你这鱼烤得真不错啊。什么时候能好？分我一条呗？”

楚弈也来了精神：“对对对，赶了一天路，肚子早唱空城计了。石头，你这手艺可以啊，深藏不露。”

沈溯看着那跳跃的火焰和滋滋作响的烤鱼，冰冷的眼眸里也掠过一丝暖意，微微颔首。

柳时衣看着那个沉默烤鱼的背影，看着他被火光勾勒出的、似乎不再那么冰冷的轮廓，心头那根紧绷的弦，在食物的香气和同伴们重新活跃起来的声音中，终于缓缓松弛了下来一丝。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记忆碎片和可怕的猜测，被暂时压回了心底深处。

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重新投向船外。

婆娑河依旧沉默地流淌，倒映着漫天破碎的星辰。

船在星海中缓缓前行，驶向未知的彼岸。那些被深埋的过去，如同河底的暗流，汹涌澎湃，却暂时被水面平静的星光所掩盖。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圣元轩里藏着的究竟是揭开谜底的钥匙，还是更深的陷阱？柳山到底是谁？她的亲生父母又在哪里？还有……她与莫凌峰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以及……船尾那个沉默烤鱼的男人，那句冰冷的“好兄弟”，真的就是他们之间最后的注脚吗？

夜风吹过，带着河水的湿气，拂过她的脸颊。她闭上眼睛，让那清凉的气息驱散最后一丝头痛的余韵。无论如何，圣元轩就在前方。她必须去。也只能去。

木船吱呀，破开星辉，载着各怀心事的六人，向着婆娑河的对岸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