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荣朝、宣景历十年。

召溪县。

十月的风带着秋冬的寒意，裹挟着枯黄的落叶四处飞散。

林焕放下担子，理了理身上撂满补丁的袄褂，用攥着的右手敲了敲私塾的大门。

“吱呀，”门开了。

门房一见是他，顿时变了脸色。

“你又来干什么？连读书的束脩都敢拖欠俩月还有脸来。滚滚滚，凑齐了再来！”

门房的话语像冰碴子一样，扎得人心生疼。

林焕抬起左手按住就要关上的门，揖手行礼后，展开右手中快被汗水浸润的两张地契递了过去。

这是他家最后的一点儿财产了。

“大爷，请将这地契交给夫子权抵束脩之资。晚生愚笨不堪被其教导，多谢他过往的栽培之恩。”林焕说道。

门房飞一般地从他手中抓走地契。

确认是真的后，嘀咕了一句：“不来了最好，免得带累我家先生的名声。”

林焕淡淡地看了门房一眼，再深深望了眼私塾之内。

他日，他会让他们求着他回来！

林焕垂下眼帘，收回手，挺直腰背。

在门房狐疑的注视下，转身挑起两个装满油桐籽的箩筐离开。

此时的林焕，已是重生归来。

大荣朝以文治国，重视文官的培养和选拔。科举制度成为无数寒门子弟改变命运的途径。

林焕家有几十亩祖地。他三岁启蒙，六岁入私塾。

本是全家人的希望，卖田卖产供他读书，他却生生学成了一个败家子。

好逸恶劳、游手好闲、不求上进、胡花乱用。

【孟子】十三卷，卷卷一两银子。一张纸最低四文钱，一个包子才一文。

林焕仗着头脑聪慧记性好，全靠跟着夫子念书时背诵记忆，也没誊抄同窗的书籍，而是都花了……

最终败光家产，就偷花了束脩，使得私塾上门催债。

父亲把最后两亩地的田契赔给了私塾。

那原本是准备供林焕考童生用的。

家里已缸空锅尽，这下连最后的指望都没了。

因边关战事不宁，百姓们不仅赋税加重，更是每年还要服三个月或以上的劳役。

父亲为了多挣钱，接了两份劳役的活计。

母亲进山去捡油桐籽，却不慎跌落山崖。

祖母一口气没上来含恨而终。

林焕醒悟已迟……

还没来得及做什么，父亲又累到吐血，撒手而亡。

带走了林焕洗心革面的最后动力。

他成了街头流浪的乞丐。

日夜还要装瘸扮瞎躲避人拐子们的黑手。

苦熬到十五岁，还未加冠，就为了抢口吃的，脑袋被门夹了。

老天却给了他一次重生的机会，让他回到了九岁时、私塾下人上门收债之前的十日。

林焕用了九日确认并欣喜地接受了自己的重生。

他有机会了！

他要努力读书、参加科举，彻底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或许，还有很多很多贫苦人的命运。

他主动向祖母和父母承认了错误，也拦阻了父亲接活、母亲进山。

在他们吃惊的目光下，林焕坚持：“焕儿懂事了，没了这最后的田契，就让焕儿自己为家中挣银试一试，请你们相信焕儿。”

就这样，林焕独自去较远的山脚下捡拾油桐籽，再挑来县里准备售卖。

两斤油桐仔一文钱。一两银子一千文，能买118斤粮食。

他挑了五十斤，卖25文钱，买4斤左右的粮食，配上野菜能暂缓家里的饥荒。

而现在正好又是油桐籽成熟的季节。

他都想好了，以后每天捡了挑来卖供养家中，自己则去书肆里边读边背，回家再用湿沙子练字。

“哟，稀罕了，今儿个居然是林公子来卖油桐籽。”

铺子里一个伙计见到林焕，满带嘲讽意味地调侃着，却引起了周围不少人附和哄笑。

县里很多人都认识这位到处装阔的农村孩子。

林焕无视了那些嘲笑，前世他听过的足够多了。

他安静地挑着担子排到队伍的最后面放下，微微垂目，感受着双肩上传来的火辣辣疼痛，和仿佛要痛断的腰部，没有去揉。

头一次深深体会到了父母的艰辛。

果然切肤之痛才最痛吗？这副担子一共才五十斤的重量而已啊……

他挺了挺腰背，心中默默背起了【训纂篇】——启蒙课学。

五岁时他因为能全篇背诵而受到周围人的夸赞，后来所有的骄傲都变成了耻辱。

而轮到他过秤时，林焕还在心里背文，直到听见伙计报出斤数。

“36斤，共一十八文。”

才36斤？

林焕一怔。

前世他勉强活到了十五岁，不知经历了多少惨痛煎熬，怎么可能连差着14斤都分不清楚！

他握了握双拳，深吸一口气：“麻烦你再过遍秤，我能确定五十斤只多不少。”

那可是七文钱，能买近一斤的粮食，配上野菜就是他们一家三日的口粮！

“滚蛋！谁有空给你称个好几遍？”伙计表现得非常不耐烦。

还转身，把手里的秤连秤砣一起放到了侧后的长桌子上。

另外两个伙计则过来要拖走林焕的箩筐。

林焕皱了皱眉，觉得那称秤小伙计的做法有点儿奇怪。

眼见箩筐要被拖走，不及思究，他弯腰抓住箩筐的边缘。认真再说了一遍。

“我要看秤。”

“刚才你干嘛去了？长俩眼睛出气的？让开！”

称秤的小伙计走回来，口中斥责着，还用力推了他一把。

九岁的林焕猝不及防之下，被推得松了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看到这一幕的人笑了起来，唯独没有人上前帮忙或是劝阻，即便人群中还有与他同村之人！

一个自己都不争气的人，引不来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悯。甚至还引来了一些人的不耐。

“麻烦死了，赶紧秤吧？就你毛病多！”

“可不？你个小孩子家家的也挑不动五十斤吧？”

“不就是七文钱吗？在这死缠活缠，尽耽误大家的时间。”

倒是也有规劝的声音。“孩子，家去吧，让你家长辈挑了来卖。”

小伙计却不肯。

“秤完了我们就得收，拿上你的铜板一边儿去，别挡道！”

说着硬把那十八文塞给他，把他箩筐里的油桐籽倒去了四边垒砌的大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