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死时的惨状，乱却富家少爷陈冲道心，令他彻夜无法安稳修炼。

虽则同为修炼世家宗亲少爷，可与诡谲难辨的雷显道，只算得点头之交。

无有法令禁止杀伐的天星界，他的性命，与昨夜香消玉殒的牡丹，衡量不出轻重。

死亡的阴影笼罩，令其踏步出府，前往精通玄术的老先生所开的风云书院。

进入腊月以后，书院中学习典籍的后生，放了岁寒假日。

风云书院照常经营，只是在长桌上摆放棋盘，临时改换成棋院。

香炉中燃着的焚香，其中混有麝香粉，将浑浊空气阻在门外。

抚琴的老先生，凭借一手过人琴艺，每逢夏冬到这风云书院，赚取几个月的灵石。

陈冲此行来风云书院，正是要见这位老先生，央他给卜算前程。

预付过灵石，经书院院长引路，来到位于书院后方的亭台。

小火煨新茶，烘暖垂下棉帘的楼亭。

老先生端坐在长桌后方，恰逢一曲奏罢，纤长手指轻按琴弦，散去悠长回响的尾音。

院长止步亭前，原路折返。

陈冲进入亭台，只觉浑身和暖，抱拳见礼道：“黎老前辈，晚辈来此找您，是想问卜吉凶前程。”

老先生本名黎恕，早年间被视作神童。

不独通晓典籍，更在乐律一道，有其过人之处。

六岁时识百谱，精通鼓乐笙箫等乐器。

常有修炼世家邀请他到府中，为庆典，生辰，嫁娶等事宜担当乐师。

凭借这手绝学，赚取到巨额灵石。

入了修行道，偏爱洞察先机的玄术。到得如今，已是个中的大师。

风云镇新建府宅，开凿水井，营业开张，选择良辰吉日，皆会去寻他帮忙。

有时收取些许灵石，有时分文不取。

没有定准，全凭老先生的心意。

陈冲是为谋求生路而来，须弥戒中不只准备了灵石，还有诸多罕见灵宝和珍贵乐器。

黎恕斜臂前伸，指引身穿锦袍的富家少爷，落座侧方长凳。

“道友此番前来，可是要问卜前程？”老先生讲话不疾不徐，便似溪桥下流淌的春水。

陈冲道心中的躁动，因见到气度出尘的黎老先生，有了些许安定。

双手置于膝头，恭敬回道：“晚辈知悉一桩危险十足的秘密…前来寻老先生，帮晚辈卜上一卦，看前路是生是死。”

黎恕手抚长须，左手于袍袖中暗卜一卦，轻声道：“近来风云镇鱼龙象生，有位后生即将拨云见日，迎来大气象…”

陈冲急忙问道：“可是雷家的三少爷？”

黎恕慈祥笑道：“修习玄术，窥探天机，本就容易引来天谴，折损自身寿元…卦象只可如隔岸观花，不可清晰明鉴。”

陈冲赔礼道：“还望老前辈恕晚辈冒失之罪…自从知晓此事，我道心实在难以安定…”

黎恕手抚长须，面现浅淡笑意：“生死自有定数，非人力所能为。”

陈冲再问道：“老前辈，还请如实告知，晚辈是否需面对生死劫难？”

黎恕沉吟良久，方才开言道：“近来有人会找你…所做的抉择，或可影响存亡。”

陈冲惶急问询，黎老先生再不肯言。

只说生死存亡，皆系于一念之间。

……

雷鸣面见三十二族兵，得到的答复是“奉命行事”。

尽管未曾正面交锋，隶属于三哥雷显道的族兵，贸然闯入水甲兵驻守的洛河流域，足可表露其心。

其意在试探，暗中亦必有所行动。

雷鸣执掌族兵多年，斗过外来邪修，灭杀兴风作浪的大妖。

道心已有归属，便再无迟疑。

世子之争，向来会泯灭血脉亲情。

不可留存丝毫善念。

唯有纷争止息后，捡拾生而为人的本性，将其尸骨葬进祖陵。

这便是天星界大户人家，修炼资质杰出的宗亲，无法逃避的命运。

既然已身入棋局，唯一念想只有夺胜。

牡丹被雷显道所杀的当晚，雷鸣化出水分身，从洛河流域遁形，暗中窥探风云镇的动向。

雷家的五行甲兵，以水甲兵实力最强。

时至今日，仍由其完全掌控。

在醉心修炼之余，他的深沉城府，亦是不容小觑。

即便得长老青睐的雷显道，在局势不明朗前，同样不敢对这位实力强大的六弟动手。

幼时的凡尘经历，令风云镇的大街小巷，烙印进灵识深处。

哪怕闭着眼眸，也能分毫不差地走家串户。

甚或哪个家族出了资质优秀的修炼后生，皆是可随口讲出。

牡丹身死之时，与何人有过接触。

寻芳阁的老鸨，敢于欺瞒他人，却不敢在雷鸣面前有所隐瞒。

将陈家少爷来过寻芳阁，其后花魁牡丹失踪之事，告知这位鲜少在寻芳阁现身的世家子弟。

老鸨送走雷鸣时，不免连声叹息。

自从胡家少爷被赵承诛杀的那个夜晚过后，寻芳阁便卷入了无法逃脱的旋涡。

如今局势扑朔迷离，又舍不得那荣华富贵，只能自求多福。

龟公知悉诸多内情，却不似那些爱显摆的人般到处炫耀。

所有的事，唯有烂在肚子里，才不会引火烧身。

这个浅显的道理，天星界的许多人，纵使知晓，亦是难以做到。

……

陈家的宅邸，位于风云镇西南。

家中的老祖宗，有位造诣颇高的炼器师。

在其活跃年代，风云镇超过半数的灵宝法器，皆是由陈家炼制出产。

即便那位老前辈早已身死道消，流传下来的家族传承，仍是注重炼器一道。

凡族中拥有灵根资质的后生，必先选择炼器修行。

除非实在不相匹配，方会放弃此道。

时至今日，风云镇灵宝法器的生意，仍是有超过半数由陈家把持。

资质不俗的少爷陈冲，便以家族潜在继任者身份，和其余修炼世家的少爷厮混。

以期成为麟主后，可延续在风云镇的商路，令家族生意不受动摇。

与雷显道，赵承等人相识，还是在验测灵根之初，彼时尚且年少，还未曾走向不同道路。

独坐在桌边，手握青铜樽道：“天道茫茫，竟这般作弄人…”

陪侍的通房丫鬟，小跑着进入卧房，轻声禀道：“雷家六少爷雷鸣，前来拜会。少爷可要见他？”

酒至半酣的陈冲，听到六少爷雷鸣，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朦胧的酒劲，瞬时消解殆尽。

赶忙吩咐道：“把他请进来。”

不多时，通房丫鬟将雷鸣引进卧房。

陈冲殷勤道：“雷少爷，许多年未见，你还是这般出尘…”

单论修炼资质，风云镇年纪相仿的后生，无人及得上雷鸣。

兼且沉醉于修炼之道，不眷恋财富，温柔乡也是无法困住他的道心。

许多年间，雷鸣的修为总是盖压同龄人一筹。

实力高强所带来的压迫感，令人难以忘却。

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庞，不常想起的往事，霎时又浮现在心间。

雷鸣坐于桌边圆凳，与老友并未客气，而是直言问道：“你可曾见过寻芳阁的花魁？”

陈冲情知此事关系到生死存亡，心中记挂黎老先生的叮嘱，打个马虎眼，勉强笑道：“我时常去寻芳阁喝花酒，岂会没见过花魁？”

雷鸣脸上没有笑容：“你清楚我所说的不是寻花问柳。”

陈冲笑容僵住，继而慢慢消散，坐回圆凳，垂首懊丧道：“我不该为了获得三少爷青睐，卷入风暴之中。”

雷鸣直言问道：“你现在是想死，还是想活？”

陈冲抬头看向眼神坚定的雷鸣，声音轻微道：“但凡能活着，谁会想坠入黄泉呢？若都不怕死，天星界缘何会修炼之风盛行…”

雷鸣闻听此言，便知陈冲没有参与纷争之心。

意外卷入其中，不过是想谋求更多利益。

换作寻常人，雷鸣或会弃之不顾，令他在旋涡中越陷越深，直至身死道消。

过去的兄弟情义，被岁月长河冲淡，可终归无法从生命中抹除。

雷鸣待手下族兵如兄弟，对少年时投契的老友，也不会生出杀心，轻叹一声道：“你啊，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陈冲看着雷鸣，恳求道：“六少爷，你应该知道，我向来不喜与人争竞。一时脑热，做了这等糊涂事…还请帮我指条明路。”

雷鸣稳定道心，说道：“你若想要保全性命，便不可对我有所隐瞒。将所见之事，尽数告知于我。”

陈冲只得将彼时见闻，毫不隐瞒地讲给雷鸣。

又是一声轻叹。

“三哥自从开始接管家族事务以来，愈发不像过往那个少年郎。虽则牡丹隐瞒实情，可她一个意外卷进来的女子，何至于取她性命？”

这番言语，令陈冲获悉雷鸣的仁慈宽厚。

与阴鸷难度的雷显道相比，依附这个靠山，或可保全性命。

陈冲诚恳言道：“六少爷，我确乎做了件蠢事。可与那枉死的花魁一样，从未想过干涉雷家内部事务。这等心境，还望六少爷明鉴。”

雷鸣虔心修持多年，不独懂得识人，亦有自知之明。

与三哥争锋，他不过是冲锋陷阵者。

拥有杀伐的勇毅，却没有麟主的狠辣。

在世子之争中，注定敌不过雷显道。

真正能左右局势之人，扶保的是十三妹雷莹。

雷鸣从名唤周令的道友口中，知悉何为通晓元素之力，又该当如何触及天人合一的妙境。

自觉修行造诣远不如他，故而并不羞于承认，城府手腕及不上近来逢遇的周道友。

“你的生死存亡，不是系于我的心念，而是雷家的纷争，究竟会走向何处。”雷鸣面对卷入纷争者，不必遮掩家丑。

陈冲唯一挂心的便是己身存亡，恭敬道：“六少爷，若有明哲保身之道，还望不吝赐教。”

雷鸣轻声道：“我的十三妹雷莹，近来长进不小…想活命，不妨助她一臂之力。”

陈冲惊道：“三少爷已然注意到她。此时襄助于她，岂不是和三少爷作对？”

雷鸣豁达道：“生死存亡，没有定数。既然已经卷入纷争，想要重做不知情者，已是无法做到。唯有二者择其一，方有一线生机。”

陈冲胳臂支撑桌面，不免有片刻失神。

若论灵宝数量，以及统御的势力，雷家的诸多少爷小姐加起来，亦是无法与雷显道匹敌。

可论及宽厚仁和，曾与赵承缔结道侣婚约的雷莹，又是素来有不错名声。

各大家族的长老和后生，提及这位兰质蕙心的富家小姐，言语间也是称赞颇多。

只是世子之争的残酷，非是有贤名，便可逆势而上，将大权握于手中。

陈冲迟疑道：“可是三少爷，毕竟执掌家族事务数年，等闲无法与之争锋…”

雷鸣心念坚定如山：“他没有容人之量…待到大权独揽时，也便是你的死期了。”

陈冲深思雷鸣之言，灵识中回想起牡丹身死时的惨状。

不觉打了个寒战。

继而看向雷鸣，问道：“六少爷，你又是如何抉择？”

陈冲悠然回道：“我向来是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趁三哥尚未对你生出杀心，早做决断为好。”

……

雷莹的府宅附近，有着雷显道暗中布设的禁制。

而今尚未知晓父亲雷烬态度，暂时未对生出争锋之心的十三妹动手。

一旦得到长老撑腰默许，这位满怀野心的少爷，便会大开杀戒，清除接管雷家的所有障碍。

意欲率先诛杀的外来修炼者，则是不见了影踪。

派人多方探查，便似人间蒸发，竟似未在风云镇。

未知其去向，暂时未敢采取行动。

陈府中的斥候，早已将情报告知陈冲。

得到雷鸣的善意谋划，愁眉不展道：“三少爷小心提防你家十三妹，若在此时与她相见，恐怕讨不了好…”

忽而一道嘶哑轻声响起：“这位道友，请恕周某冒昧现身。”

雷鸣听到熟悉话语声，同样感到心惊。

他的灵识感知，未曾有片刻止息。

从未在方圆数里之内，感应到萧安的灵脉波动。

此刻骤然现身，如何能不惊讶？

陈冲见到身穿兜帽长衫的身影，惊问道：“道友，你是何人？”

萧安傲然立于卧房，平静道：“在下来此，本想帮牡丹姑娘，讨回一些公道。”

言下之意，他是来杀陈冲。

见过世面的富家少爷，立时听出了弦外之音，暗自庆幸雷鸣突然到访。

若是只身独处，恐怕早已身首异处。

黎老先生的忠告，似乎有了着落…

萧安嘶哑声音道：“欲要保全性命，只需帮在下做几件事，可保安然无恙。”

陈冲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抱拳拱手道：“道友尽管吩咐。陈某定当尽心竭力，帮你办妥。”

性命攸关，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