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无影去无踪。
陈冲只知隐藏在兜帽长衫下的男子,着他去做何事。
至于其人身份,拥有何等能耐,则是无从知晓。
雷鸣临别时,留下一句赠言:是生是死,全凭他斡旋手腕。
两位突然到访的客人,离开不足盏茶功夫,无有法阵禁制的庭院,忽而起了一阵风。
清风化形,聚成人身。
起初陈冲误以为是自称为周某的修炼者去而复返,凝神感应,察觉来人的灵脉波动,和不可捉摸的外来者,有着明显不同。
他在带牡丹去见雷显道的夜晚,曾感应到类似灵脉波动。
知悉是三少爷手下人,定下心神,单手负于身后,迎接来到府上的稀客。
置身于风暴,身后已无退路。
正如黎老先生所言,生死存亡,皆系于一念之间。
来人抱拳拱手,见礼道:“陈少爷,可是要背弃盟约,投靠三少爷对家?”
陈冲面带隐含深意的笑容,坦诚道:“而今本少爷深陷泥沼,首先考虑的是保全性命…至于雷家将来由谁当家做主,于我未必有所区别。”
来客轻声道:“我此番来见陈少爷,是为转达主人的话。他想知道,那外来修炼者,欲要让你做何事?”
陈冲自知已然置身暗藏杀机的棋局,所做的选择,极有可能左右生死。
究竟该如何自处,值得深思熟虑。
来客见陈冲迟疑不定,接茬言道:“如今雷家权力之争的局势,已然浮出水面。陈少爷若是明摆着投靠一方,势必会被敌对势力抹杀…”
陈冲见来客言语间颇有见地,问道:“道友在雷少爷手底下,能跻身如今这个位置,想必有过人之处。”
须弥戒银光闪烁,召出一个盛装丹药的玉净瓶,推到来客面前。
来人也不客气,打眼一瞧玉净瓶上的红纸,将其收回空间灵宝。
上身前倾,轻声言道:“刚才陈少爷有句话,看似冷漠无情,实则极有道理。”
陈冲急迫问道:“是何言语?”
来人道:“若能保全性命,无论是谁执掌雷家权柄,对你皆无影响。”
陈冲暗自思量,察觉此言甚合心意:“你的意思是叫我相机而动,择一条生路?”
来人悠然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如若能帮我家少主执掌权柄,将来陈家的灵宝法器,便可不愁销路…”
陈冲思忖良久,终于下定决心。
敢做生死博弈中的一颗棋子。
……
雷显道负手立于客堂,静观风云镇地脉图,聆听手下的禀报。
知悉陈冲态度,以及萧安意欲令他做何事,俊秀面容浮现邪魅笑意。
“秦风,你这件事做得好…有一位能接触到雷莹的细作,便可追寻到那周令的踪迹…”
秦风身具变异风灵根,可身化清风,暗中刺探情报,而不为他人所感。
数年来跟随雷显道,立下了赫赫功绩。
多少心怀叵测者,被其获悉内情,在事发前先行殒命。
唯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周令,好似是灵识所化的意念,总也找不到他的影踪。
雷显道担忧其瞬发杀机,不敢独自外出行动。
自从接管家族事务以来,还是头一遭,无法利落清除敌对者。
处处掣肘的感觉,令这位心胸并不豁达的富家少爷,近来气闷不已。
秦风跟随性情多变的雷显道多年,懂得察言观色,适时言道:“周令让陈冲出面,搜罗金火土木源石,看来是要借助灵宝之力,造就五行合一之势…”
雷显道暗自思量此事,心中早有定夺,说道:“我那六兄弟,虽则不贪恋权势,可在调兵遣将层面,可称家族魁首。水甲兵在他手下,实力不容小觑。”
秦风问道:“少主,您以为该当如何…”
雷显道转过身形,狭长丹凤眼中闪烁决绝神光,朗声回道:“你去告诉他,让他相机行事,把四种源石送到雷莹手上…只是那周令城府深沉,若做得不够真,必然瞒不过他。”
秦风请示道:“是否要杀他几个人?”
雷显道曾与萧安同桌对坐,总也忘不了那双深沉凌厉的眼眸。
似若包藏天地万象,令人难以揣度其心。
那连秦风都无从找寻的踪迹,更是如同梦魇…
雷显道复又看向风云镇的地脉图:“我们不能把宝全押在陈冲身上…需得借助雷家府宅的阵法,以及库藏中的诸多灵宝,与那神出鬼没者争锋…”
秦风数年来帮雷显道刺探情报,暗杀仇敌,从未见过他的道心紊乱。
无从寻觅踪迹的劲敌,如同一座高山,等闲难以逾越。
雷显道谋定而动,沉声道:“兵行险着,在陈冲获得的源石中,附带些许魔力。待到与水甲兵对阵时,将那源石引爆,以扭转胜负之数。”
秦风更不多言,化形成风,将少主的筹谋,转达给这场博弈中的棋子。
……
雷家代表家主之位的令牌,尚且握在雷烬手中。
只要他未正式退位,世子之争便无法摆在明面。
每日的丹药灵石,照常从府库中领取。
与其他家族的生意往来,亦是不能断绝。
陈家险些折了一队杂役商人的事,在风云镇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说是护送丹鼎,亦有人说是稀世珍宝。
无从探查须弥戒,只能停留在捕风捉影…
雷家家主之位由何人承袭,向来是引人瞩目的大事。
酒肆中有人信誓旦旦,言称陈家谋求的灵宝,必和此事有关。
其余人俱是纷纷开言,讲述基于只言片语,凭空想象串联起的逸闻。
“听说不得宠的十三小姐雷莹,近来颇受雷家长辈青睐…没准有人想要扶持她上位,执掌家族事务。”
“十三小姐宅心仁厚,若真有接管权柄的机缘,对我等倒是好事。”
吃酒的人嗤笑一声,撇嘴道:“你们都把那十三小姐想得太好了…我且问你们,前些日子在望月亭,她身边的护卫,是不是杀掉了赵家少爷的护卫?”
另一位酒客回道:“这件事,大伙明面上不说,其实心里都在鼓掌叫好…那些狗仗人势的家伙,无故便欺压他人…”
那发出嗤笑的酒客,冷然笑道:“在那件事发生后不久,赵家少爷便一命呜呼,还被栽上了魔道中人的污名。直到今天,赵家人对此事,都是不敢深究…”
不想让嗤笑酒客独自出风头的客人,高声言道:“那桩丑闻与青灵观脱不开干系…赵家岂敢得罪道宗正统?”
嗤笑酒客用看可怜之人的眼神,看向出言反驳者:“青灵观的道人出尘世外,无故不会欺压修炼家族…那十三小姐早已芳心暗改,情属了他人…”
不起眼的十三小姐,未曾听闻逢着何等机缘。
仿佛一夜间,便可与修炼资质不俗的雷显道分庭抗礼。
若说其中没有猫腻,酒客们绝不会信。
这种没有着落的猜测,反而更容易进入内心。
众人虽则默然不语,却是不由在心中暗想:原来那出身富贵的小姐,竟是个水性杨花之人。
……
陈冲借助防御灵宝,施展遁法避开雷显道布下的耳目监视,进入雷莹的私宅。
从秦风处,知悉雷莹宅子里身穿兜帽长衫的周令,乃是一个人偶分身。
真正的周令,不知身在何处。
陈冲此行来到府宅,专为护送四种源石。
雷莹将其请进第一进院落的客堂。
北墙悬挂的天地同寿图,乃是画道中人临摹的仿品,价值仅有数百到数千灵石。
同是家主雷烬膝下子女,境遇不同,财力气度亦属云泥。
雷显道自有一股上位者的威严,在其眼中,麾下之人不过工具。
有利用价值,尚可安枕无忧。
一旦被其认定无可利用,随时可能会踏足黄泉路。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身为陈氏宗族的少爷,总有时分置身事外,静观几位争锋者的肚量。
早些年间,对雷莹的印象是纯真善良。
如今再与她见面,在那双澄澈眼眸中,看到了与往日不同的深邃。
落座客位,不由言道:“天星界的起落沉浮,当真难以常理揣度…当初那个乖巧可爱的小丫头,如今已是亭亭玉立了。”
雷莹浅笑道:“陈少爷倒是与我记忆中,没有什么不同。当然,修为还是提升了不少。”
陈冲苦涩笑道:“修行乃是逆天之举,不可有丝毫松懈…眼见你们在大道修行中迈步前行,岂会不知已落于人后…”
雷莹轻声道:“大道之行,有人抢夺先机,也有人大器晚成。我经历了二十余年的沉沦,方才逢遇机缘,有了如今的灵觉。”
陈冲疑惑道:“灵觉…你修持的是心体道?”
天星界的修炼道途中,公认最难的是由心而发的心体道。
其后才是相关灵宝丹药价格低廉的锻体流。
非是迫不得已,没有资质尚可的修炼者,会选择这两种修炼路径。
雷莹选择心体道,固然可以规避灵根资质拙劣的缺陷。
可在大道修持中,必会面临诸多难关。
经历红尘劫,笑对生死离别…
比之呼吸吐纳灵气,凝结金丹元婴的修炼者,不知多付多少心力,方可与之并驾齐驱。
雷莹笑意从容:“虽则我等都是不信天命,逆天而行的修炼者…可那决定是否为凡人的灵根测验,又是无法违抗的天命…想在大道修行中有所成就,我没旁的路可选。”
陈冲亦是经过一番争锋,才在家族中有这般地位。
雷显道的不能容人,附带不难窥见的杀机。
距离权势越近,便越容易激起戒心。
雷莹以女儿身,毅然踏入争锋棋局。
与明知心体道艰难,仍是义无反顾投身其中,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陈冲在交付暗藏源石的须弥戒时,道心难免生出波澜。
让性情不定的雷显道,接过执掌雷家的权柄,对他这个知晓许多内情的人,果真没有影响?
心念动转间,无从确定答案。
萧安打破了沉默:“你无需担心…五行源石,不过是助族兵五行合一的其中一种手段。雷显道是灵觉过人的修炼者,不会把宝全押在你身上。”
虽则是人偶分身,携带的却是与本体相同的意念。
陈冲在畏惧之余,难免生出几分好奇,恭敬问道:“风云镇坊间传闻,周道友和十三小姐,似乎情愫暗生,合力诛杀了赵承…”
萧安隐藏在兜帽下的脸庞,浮现浅淡笑意:“人们更愿意相信,男人扶保貌美如花的小姐,必是出于对其产生的情愫…有此传闻,并不稀奇。”
陈冲问道:“周道友不打算处理此事?”
萧安笑道:“风云镇的百姓,或可流传风言风语。可对与雷显道的争锋,不会影响分毫。待到尘埃落定,人们自会知晓实情。”
陈冲不信世上有必成之事,自然想过周令失败身死,问道:“若然落败,身入黄泉,岂不是…”
萧安洒脱笑道:“天星界的法则,乃是成王败寇。我若是敌不过雷显道,做了被他执魂的灵奴,真相如何,已不重要。我是何等样人,全凭他金口玉言,随意评说。”
陈冲深思萧安之言,情知他所言在理。
雷显道为了保全家族颜面,必会对外言称,雷莹是受了周令蛊惑,方才会对权势生出贪念。
违背父母之命,荼害缔结道侣婚约的赵承。
那些捕风捉影的罪过,便会取代真相,成为稍加粉饰的过往。
而那执掌权柄的上位者,变作了护佑正道的使徒。
哪有什么正邪善恶?胜者,自然为正。
毕竟身入黄泉之人,绝无可能为自己辩白…
陈冲如实道:“雷显道的手下亲信,在你和六少爷离开赵府后,曾来找过我。”
雷莹平和道:“陈家商队被劫,不过是我三哥筹谋的一场戏码。这等伎俩,瞒不过我和周道友。”
陈冲目视今非昔比的雷莹,问道:“可有何事,需要我去做?”
雷莹终是心存良善,知晓陈冲罪不至死,欲要保他一条性命,回道:“秦风无孔不入,必能刺探到情报…你只管如实说,我自有应对之法。”
陈冲更不多言,再以遁身秘法,离开了雷莹私宅。
雷莹转头看向萧安:“我三哥精通玄术…如此明目张胆,可会误了大事?”
萧安语气沉稳,令人感到心安:“知天易,逆天难…玄术只不过是令他窥见些许未来,可这胜负之数,自有天地会告知于我。”
雷莹灵觉不俗,明白萧安所说的是天人合一。
只她如今修为见识,尚且无法窥见一二。
唯有笃定深信,出身寒微的麒麟儿,绝不会令己身陷入绝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