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子对弈,受棋力高低影响,各有其下法。
初接触黑白分明的棋局,首先是了解规则,不过懂得执黑先行。
待到了解对弈的胜负之道,又会去搜罗棋谱,从最简单的布局开始,继而熟记于心。
此时新鲜感正浓,哪怕废寝忘食,亦会寻几位爱好此道的棋友,互相对弈几盘。
起初是新手,会受到些许优待。
直到被人杀得片甲不留,便需再去钻研棋谱,乃至于观瞻大师对弈。
经年累月,棋力渐深。
可无论棋力高低,总能寻到旗鼓相当的对手。
若是两人棋力悬殊,可随意摆局,变着花样获胜。
便似那批截杀七少爷雷恪的死士,虽是血肉之躯,却不过是受人操控的提线木偶。
只知在何时何地埋伏,拼死截杀途经此地的宗族中人。
与之争锋较量,不需劳心费神。
卖个破绽,仗剑诛杀即可。
雷显道的棋力高深,明显不是随意可大胜的存在。
强弱之势不明,尚未到起势屠龙的阶段。
如今的隐而不发,便是在无形中,压迫雷显道的心志,令其开始兵行险着。
端坐在长桌后的雷显道,听完陈冲的讲述,狭长丹凤眼微眯,静思己身处境。
萧安的本体,定然留在风云镇的某地。
便似不可捉摸的布局路数,令人难以依循常理决断。
雷显道沉吟道:“他不需要五行源石,为何又要着你帮他搜寻…”
无论是手下亲信秦风,还是赶来禀报的陈冲,皆知雷显道是在暗自揣度,不敢出声搅扰。
互相揉搓的指尖,捏碎了不轻易示人的躁动。
在这位得宠的富家少爷,数十年岁月流转间,从未有人带给他巍峨难撼之感。
事关生死荣辱,便如剑悬于顶,令人难以安定。
许多年间,仗着家族长辈疼爱,历来信奉不可轻信他人的雷显道,当真到了危难处,竟无一人值得信赖。
对他疼爱有加的父亲和长老,近来的态度,更是令他火大。
秦风眼见雷显道眉头紧锁,抱拳道:“为今之计,不如重金请几位精通阵法的强者,前来助阵。先重创镇守洛河的水甲兵,方好打破均衡之势。”
雷显道闻听秦风之言,深觉有理,吩咐道:“你速去落霞山,不计灵石代价,请来一位精通阵法的强者。”
秦风抱拳躬身,朗声道:“喏。”
清瘦身躯化作清风,在客堂中飘散。
陈冲立于长桌前五尺之地,静立不动。
雷显道抬起头,问道:“陈冲,你可曾与人对弈?”
陈冲飒然笑道:“似咱们这等出身的富家少爷,都得通晓典籍,学习琴棋书画。对弈之道,与修行法则暗合,自然不可疏落。”
雷显道微扬起头,俊美非凡的面容,浮现无从抹除的傲意。
他出身于风云镇首屈一指的修炼家族,在同辈后生中,比天资卓绝的六弟雷鸣更受长辈青睐。
含着金汤匙出生,平生没受过半点委屈。
天生富贵的桀骜,烙印进本性,轻易无法移改。
即便碰到了从未逢遇的对手,有殒身亡命之险,与生俱来的雍容气度,并未有半分衰减。
雷显道再问道:“可曾逢着过棋力高深,难以获胜的对手?”
陈冲单回忆执子对弈之事,含笑回道:“风云书院的黎老先生,棋力十足高深。我与他下过几盘棋,无一胜绩。”
雷显道平和道:“黎恕在琴棋书画领域,皆是风云镇排得上号的名家。无论家族兴衰起落,他开办的风云书院,始终那般红火。”
陈冲与雷显道对谈,方知他非是不懂世间善恶。
只是天性如此,不为他人所改变。
笃定的道心,逢遇刀山火海,亦是勇毅前行。
陈冲沉吟片刻,谨慎问道:“依三少爷之言,那来自西部星域的周令,倒可算得个中高手。”
雷显道神情平静:“许多年来,死在我手底下的反对者,没有上万之数,亦有数千白骨。其中有正道中人,亦有浸染魔修之道的修炼者。有强者,有弱者…”
陈冲静默无言。
他从未似雷显道般,受家族长辈眷顾,可凭心意行事,而罔顾善恶是非。
未到过其位,难窥心境如何。
雷显道站起身形,高大伟岸的身躯,与阴柔绝美的容颜,形成强烈反差。
“他们之中,不乏金丹元婴期的强者…或被魔宝禁锢了本源,或机事不密,引来了天劫。只要本座想,足可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等豪迈言语,便是借陈冲俩胆,他也不敢接话。
雷显道眼角吊起,唇红齿白的俊脸,现出一阵蛊惑人心的笑容:“能令本座感到密不透风…周令,算得一位豪杰。”
陈冲只在陈家府宅和雷莹私宅中,与身穿兜帽长衫的萧安,有过两面之缘。
对这位只身游历天下的修炼者,除了知晓精通炼丹术,或是体修一脉的强者外,余者皆无所知。
自打他记事以来,从未有人给过他这种感觉。
不由迟疑道:“如此说来,来无影去无踪的秦风,也是无从窥探他的踪迹?”
雷显道顾盼间,比女子更显柔媚:“若能找到他的本体,自有数种法子,可令他万劫不复。只是此人的藏匿之法,远比那些老狐狸更为高明。”
陈冲闻听雷显道讲论局势,难免对胜负之数生出好奇,问道:“三少爷,不过是一个隐藏在暗处的人,缘何不直捣黄龙,针对雷莹下手。只要她香消玉殒,争锋之局不就有了定数?”
雷显道面现讥讽意味,毫不客气道:“似你这等灵觉,永远无法见到我等所见到的风景…雷家建造的私宅,俱是易守难攻。即便是我那愚昧的妹妹,身边亦有一位不容小视的强者。”
陈冲并不在意雷显道对他的轻视,细思此言,方知陈家府宅,到底欠缺何种布局。
雷显道大手一挥:“擒王之术,本座可用,那周令亦可运用。若耗费灵宝法器,前去攻伐雷莹私宅。本座身边的防御,势必有所衰减。”
陈冲灵识中,回忆着身穿兜帽长衫之人,在赵家府宅客房,言说欲取他性命之言。
雷显道肆意疏狂之外,隐藏不住的谨慎,令陈家少爷明白。
久负盛名的雷三少爷,曾见过周令。
……
雷鸣接到密信,阅完即焚。
不留任何痕迹。
副统领雷诺接到传令,全副披挂,来到洛河营寨中法阵严密的私宅。
楠木长桌之上,用灵术复刻的天星地脉图,足可见到四方五地的山川河流。
雷鸣立于长桌前方,俯视沙盘中的洛河,头也不回道:“桌上有灵茶,可随意饮用。”
雷诺乃是金丹初期的修炼者,早已辟谷多年。
正事当前,无有得闲饮茶的闲情雅致,嗓门洪亮道:“自从六少爷有心参与世子之争,我等皆是专心修炼,以待大战来临。这番把卑职召来,可是要有所行动?”
这位血脉贲张的汉子,整日看守无人敢于兴风作浪的洛河流域,已是手痒难耐。
所佩的兵刃,亦是许久未曾饮血。
满心期待执掌水甲兵的雷鸣,可以传下攻伐决断的将令。
统领的平和态度,令其心中憧憬,不觉化作泡影。
雷鸣再言道:“先饮一杯灵茶,然后再谈正事。”
雷诺只得依言照做。
饮下壶中清茶,只觉心境瞬息变得平静。
雷鸣召唤道:“到沙盘前来。”
雷诺身高一丈,体型壮硕,立于雷鸣身旁,却是无法盖压他的气势。
雷鸣伸出纤长手指,指向沙盘中的洛河流域:“如果发生大战,必是在此地。以少敌多,如何夺胜?”
雷诺瓮声瓮气道:“凭一腔孤勇,以及水甲兵的骁勇善战。纵使对敌其余四种属性的族兵,亦不会弱于他们。”
雷鸣哑然失笑,片刻方道:“如若是对付实力强劲的大妖,亦或和过去的族兵对垒。依你之言,胜机不小。如今族兵由三哥统御,便似如虎添翼,容不得半点疏忽。”
雷诺请问道:“可是三少爷那边,有所异动?”
雷鸣并未隐瞒实情:“他手底下的亲信秦风,借助风系遁法,离开了风云镇,前往落霞山延请阵法大能。佐以法阵之力,再加各类灵宝,与之争锋实难…”
雷诺粗中有细,意识到雷显道此举,直冲水甲兵而来,说道:“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雷鸣道:“水甲兵的骁勇善战,不输任何属性的族兵。可若论及库藏的灵石和法器,我和三哥,不可同日而语。”
雷诺大手摇摆,豪迈道:“我带水甲兵这么多年,从未惧怕过险境。纵使他们有灵宝加持,我也认为绝不会输。”
雷鸣浅笑平和:“看来你只知我三哥没有肚量,难以容人…却不知他城府何其深沉。”
雷诺拍着胸脯,发出啪啪巨响:“家族里的水甲兵,个个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待到真见了血,必会令那些族兵知晓,何为真英雄!”
雷鸣站直身形,转头看向气势雄浑的水甲兵副统领,问道:“假若不慎落进包藏天地之道的八卦阵,该当如何破阵而出?”
雷诺大手摆到脑后,挠头道:“六少爷,您知道我,舞刀弄剑还行,对于法阵一门,没有太多了解。”
雷鸣不理他的搪塞,再问道:“再比如,他们祭出了风雷旗,以之增幅火甲兵威势。在八卦阵中,如何才有生机?”
雷诺纵使再不通阵法,也是知晓最浅显的五行生克之理。
水虽能克火,却又被余者所限。
身陷于八卦阵,纵使凭借高强修为,能够保全性命。
手底下的水甲兵,难保不会丧命。
身为领兵的统帅,不能只顾自己生死,而不念他人安危。
雷诺俯首道:“统领之言,甚有道理。我是个粗人,搞不来这些精细活。一切全凭吩咐。”
雷鸣问道:“你也是水元素修炼者,我且问你,洛河流域的河水,冬季有何变化?”
雷诺展露笑颜,挥手道:“若论水元素驱使,卑职可能讲不出所以然。这终年驻守的洛河流域,则是了如指掌。每逢四年之期,洛河会有海水逆流。沿途的百姓,便是趁此时晾海囤盐。”
雷鸣眼神中蕴含些许赞赏,轻声问道:“然后呢?”
雷诺备受鼓舞,接着道:“寻常的年份,我就不再提起。拿今年来说,洛河的流沙颇多,其中混有金粉。卑职的小舅子,靠着在洛河捞金,赚了不少灵石。”
说到后来,话语声渐次减弱。
身为水甲兵副统领,对手下族兵靠洛河赚灵石的事,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雷鸣颁布的军令,不许中饱私囊。
在他面前坦诚此事,无异于自找苦吃。
雷鸣并未动怒,说道:“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的月俸灵石,不足以支撑你们修炼和养家糊口的用度,只要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捞金赚取灵石,此乃人之常情。”
雷诺陪着笑脸道:“六少爷,还是您懂得体恤下属。”
雷鸣问道:“你在洛河驻守,有多少年了?”
雷诺当真掰着指头细算:“自我筑基中期加入水甲兵,便在此地驻守。算起来,有七十二年了…”
灵气充盈的天星界,凡人呼吸吐纳灵气,寿元可达一百二十岁,甚至更长。
即便如此,七十二岁的老人,亦是处于日落黄昏的阶段。
雷诺惊讶道:“不成想…竟在洛河营寨,待了这些年头。”
雷鸣说道:“周道友提出了一个妙论,令我深感敬服。”
雷诺对这位雷鸣经常提及,却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修炼者,难免心生好奇,问道:“六少爷,卑职可有荣幸,聆听这位周道友的妙论?”
雷鸣只说了四个字。
万物有灵。
雷诺终非灵觉过人,知晓天星界有这等词汇,却不知其所蕴含的真谛。
雷鸣看着副统领脸上茫然强撑的神情,洒脱笑道:“人皆有所长。你擅长的领域,并非感悟天地之道,让你参悟此言,着实有些强人所难了。”
雷诺仍是陪着笑脸道:“这不是有六少爷嘛!但凡卑职有不懂的地方,问您便是。”
雷鸣低头凝望沙盘图中微型精致的洛河。
其中昏黄的河水波涛,正与真实的洛河一般无二。
寻常人见洛河,心中涌现的不过是波澜壮阔。
在此驻守数十载的人,灵识中回荡的是岁月留下的足迹。
一位资质卓绝的少年郎,站在遥不可及的洛河边,正朝着他挥手微笑…
滚滚流动的河水,带走了许多人和事,也带来了无可取代的成长。
润物无声,承载万物…
此乃水之一道的真谛。
非是几件灵宝法器,几道精妙阵法,便可与之匹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