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山云雾不散，遮掩连绵群山。
相传是由兵家先贤在此开宗立派，广纳天下间的阵法秘典，经千万年岁月流转，跻身南部星域阵法领域的魁首。
修炼家族和多宝阁买卖的法阵罗盘，超过半数产自此地。
秦风此行专为请援兵而来。
径奔落霞山隐雾宗，感知到的灵脉波动浩瀚巍峨，便似一张蛛网，串起数百里山场。
向守山弟子表明来意，奉上见面礼，即便等待回信。
内院虎符山的首座弟子陆惊弦，受了秦风的邀请，与他一同回到风云镇。
陆惊弦身高八尺，穿一件绸缎面文武袖长衫，眉心点缀朱砂，紫金冠辉光锃亮。
顾盼间神光流转，竟有元婴初期修为。
初见俊美难辨雌雄的雷显道，面现和煦笑容：“陆某算得见多识广，竟不知这天地间，还有这等美到不可方物的男子。”
雷显道素来尊贵，不喜陆惊弦的言语。
而今欲要攻克由水甲兵驻守的洛河营寨，只得潜藏起道心中的怒意。
抱拳拱手，笑意盎然道：“陆道友乃兵家专研阵法的首座，想必通晓攻伐之术，可助本少爷拔除镇守洛河的精锐。”
虎符山的首座弟子，浑然不将小镇的富家少爷放在眼里，毫不含糊地坐于客堂尊位。
一招悄无声息的反客为主，亮明了落霞山的超然地位。
雷显道眼底闪过一抹愠怒，强行按捺住乖戾本性。
两强置于一室，必要有人退让，方可融洽共处。
雷家少爷身为求人者，自需放低姿态，以礼节厚待来者。
陆惊弦感应雷显道气息，浑不在意，言道：“洛河营寨有多少甲兵，防御阵法排布局势如何？”
远道来风云镇，专为攻城拔寨。
与雷显道无甚交情，早些交付差使，以便回山中修行。
洛河横贯南部星域，汇流进东龙七十二岛所在的无尽海域。
沿途共设有一百零八个营寨，与天罡地煞数呼应，镇守河水中蕴藏的灵气，以防水族吸收天地精华，化作荼害一方的精怪。
风云镇地处南部星域南端，距灵气最为浓郁充沛的星海极远，故而营寨对应的是七十二地煞变化中的符水。
因水之一道而生，需排布强水阵法，驻守者择选水灵根之人。
营寨从远天俯瞰，呈玄龟形态分布。
众星拱卫洛河。
洛河亦会护佑镇守之人。
法阵布局精巧，属易守难攻之势。
兵家子弟从验测灵根开始，便要以兵书为根基，踏足大道修行。
修炼到灵化元婴的境界，对攻城拔寨之术的领悟，已非凡夫俗子可比。
须臾间，即便想到拔寨妙策。
陆惊弦凌厉言道：“此地流域的营寨，必是强水属性。仿照玄武形态建造的龟形联营，极难攻取。”
雷显道浅笑道：“正因如此，雷某才会派遣属下前往落霞山，恭请前辈大驾。”
……
洛河流域的风，卷起河岸两侧的沙砾。
水甲兵斥候赶回洛河营寨，通报四方险情。
雷鸣道服中暗穿莹蓝水甲，端坐在群英殿高座，聆听十万火急的情报。
斥候单膝跪于长台，流利禀道：“火甲兵于东方十里屯扎，切断与风云镇连通的要道。木甲兵绕行数十里，屯扎在飞鸟林。金甲兵分别前往南北上下游的营寨，以防有人来验探虚实。”
雷鸣立即抬头看向群英殿长台两侧荷甲持刀兵的军士，朗声道：“我等自成军以来，斗过水生蟒妖，战过叵测强者。时至今日，未曾与兵家大能对垒。”
壮志满怀的雷诺，声似咆哮道：“不管来者何人，定教他有去无回！”
“他要战，那便战！”
“……”
一时间群情激昂。
雷鸣待声浪减弱，再言道：“金火木三种属性的族兵，四下合围，互成掎角之势。必须要尽快查明，那克制水属性的土甲兵，究竟藏于何处。”
斥候抱拳领命，身形虚化水雾，即便消踪匿迹。
雷鸣再传将令：“雷诺，你带一批精锐族兵，前往洛河边，与火甲兵分庭抗礼。没收到将令，不可主动出击。”
雷诺带走了三成筑基中期以上的强者，火速赶赴洛河，依照命令行事。
雷鸣再着一队人马，前往飞鸟林，提防木甲兵从后方偷袭。
南北两地的金甲兵，只是差斥候监视，暂时无需采取行动。
群英殿中，只余下几位族兵。
雷鸣坐回太师椅，细思侵袭者布局，以找寻土甲兵藏于何处。
水雾化形，凝为人身。
斥候惶急禀道：“天际有千万巨石悬顶，正在营寨上空。还请统领施展遁法，速速避难为是。”
雷鸣瞬身出了群英殿，仰观黑沉沉的天空。
但见密密麻麻的巨型石锥从天而降，其上蕴藏的咒印法阵，发出璀璨黄光。
克制水系阵法的灵脉铺天盖地而来，玄龟形态分布的营寨，隐有崩溃之势…
斥候再禀道：“统领，此间事急，还请快些离开。”
雷鸣更不多言，吩咐道：“召集营寨中剩余的所有族兵，抵御天际侵袭。”
斥候见他不肯离开，赶忙施展遁法，传令召唤众人。
不过几息间，营寨中为数不多的族兵，悉数聚于此地。
雷鸣朗声道：“诸位与我勠力同心，共同施展水龙术。摧毁天际巨石，守护洛河营寨。”
应诺之声齐响。
身穿制式袍服的族兵一字排开，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竖直置于胸前，拈水龙印诀。
体内本源气旋与金丹，瞬时调转灵气。
举臂伸过头顶，双指指向天际万千碎石。
数十条长达数丈，树干粗细的水龙，张开长满獠牙的龙口，发出声声清亮龙吟，径奔远天飞去。
雷显道和陆惊弦虚立于半空，俯望洛河营寨的战阵。
陆惊弦面现不屑，冷漠道：“你还说你兄弟是排兵布阵的高手。哪有高手明知土克水，还会以水龙术阻挡石阵？”
雷显道忌惮之人，非是被兵家战阵围困的水甲族兵。
尚未来得及言声讲明，便见天际惊变。
水龙翱翔飞舞，与直坠而下的巨型碎石相遇。
张开獠牙大口，凝聚天地灵气，喷出数十道蕴含磅礴气劲的吐息。
水柱携带强悍劲风，飞袭向遮天石阵。
尚未接触到碎石，侧面雕刻的云篆天书咒印，橙黄光芒绽放。
霎时如黄沙漫天，遮蔽了不甚和暖的日光。
连同吐息在内，数十条由灵气凝聚而成的元素水龙，在咒印笼罩间被碾为齑粉。
与雷显道过往所见的土系阵法，威力不可同日而语。
陆惊弦双指并拢，深邃眼眸闪烁凌厉神光，遥指地面邈远的龟形族兵营寨，气魄雄浑道：“只要惊石阵嵌入营寨，其上附着的咒印，便可压制住寨中的防御法阵。届时四下围攻，以土系族兵压阵，无有不胜！”
一番言语，道不尽兵家杰出子弟豪情。
雷显道纵然再看不上自视甚高的陆惊弦，也是不得不在心中承认：论及阵法和兵书造诣，世间修炼者，难出兵家之右。
此时顾不得是否露怯，直言相告道：“我那愚直的六兄弟，实则不足为惧。风云镇最难对付的人，乃是一位神出鬼没之徒。”
陆惊弦转头看向雌雄莫辨的雷显道，唇角悬挂邪魅笑意：“若是在民风彪悍的北部星域，那些兵家之人，许会令你陪侍良宵…我不好这口，只需多付一倍灵石，尽可帮你摆平其人。”
雷显道面现不悦，可如今大敌当前，终归没敢对身旁的兵家之人动手。
……
数十条气势雄浑的水龙，未能延阻石阵降落。
风云镇流域的洛河营寨，已是陷入一片漆黑。
久历战阵的水甲兵，皆是默不作声，静候统领下令。
雷鸣朗声喝道：“以十重水光盾，延误天际石阵。”
营寨中实力高强的水甲兵，更不迟疑，再度拈诀施法。
灵气如丝如线，于中心汇聚成点，向上空陡然攀升。
在距营寨数百尺的高空，再度逸散开来，凝成半透明的水光盾。
继而在其下方，间隔数丈高度，接连布设九重光盾防御。
一位金丹后期的水甲兵，直言道：“统领，此举不过是缓兵之计。如若不能摧毁天际石阵，营寨必将损毁。失去易守难攻的凭仗，必会被四下里埋伏的族兵合围…”
洛河营寨中的数重法阵盘根错节，互为依托，方有不可攻破的守势。
一旦其中阵法受咒印禁锢，单以水甲兵的战力，难于破解十面埋伏的险境。
雷鸣心中未曾有过对萧安的怀疑，只是暗自衡量，自身是否有驾驭洛河水力的造诣…
……
洛河边与火甲兵对峙的副统领雷诺，仰观营寨上空如乌云压顶的巨型石阵，道心无法安定。
恨不能灭杀对岸族兵，瞬身回到统领身旁，与他共同应对危机。
河对岸的火甲兵副统领雷杉，面现得意神色，哂笑道：“雷诺，我敬你是条汉子。趁现在滚过河，给我磕三个响头，保准留你一条性命。”
雷诺回转头，面色铁青道：“雷杉，你现在做了三少爷的走狗，还真人模狗样地在这狂吠…信不信我现在就过河，宰了你祭旗。”
雷杉深知水甲兵的厉害之处，兼且被其属性克制。
言语间尝到些甜头，懂得见好就收。
待到石阵拔寨后，再与各方埋伏的族兵汇合，围攻水甲兵不迟。
心中如此想，表面却是不能落了下风，朗声喊道：“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脾气。若不是六少爷有令在先，你早就率兵渡河突围，回府宅中请援兵去了。”
雷诺是直爽汉子，被雷杉说中心事，只好闷不作声。
雷杉见其反应，便知偶发的箭矢，正中了靶心。
高声呐喊，懈怠其心：“说到底，咱们都是同根同源的兄弟。无论跟着谁闯荡，都是帮雷家做事…三少爷素有贤名，由他执掌水甲兵，想来也不会亏待你们。”
雷诺大声回应道：“生而为人，应当有良知。我在六少爷麾下，方才有了如今这般地位。只要六少爷不肯退让，我必誓死追随。”
雷杉冷笑道：“你恐怕搞错了…水甲兵是负责护卫雷家的族兵，不是六少爷的私人军伍。”
雷诺粗声道：“对我而言，两者之间并无区别。”
雷杉笑意收敛，沉声道：“等洛河营寨被破，六少爷身首异处时，看你还有何话说。”
他的底气，来自连破七重水光盾的巨型石阵。
单一属性见长的水甲兵，受元素生克所限，仅能延缓石阵，未能阻止其降落。
雷诺心中确乎有几分慌乱，转过身形，目视缓缓下坠的万千碎石。
话语间不肯退让，朗声道：“土克水，不过是寻常的五行生克。强水与弱土之间，不以属性相克论短长，而是以强弱定胜负。”
雷杉口中道出的话，正和虚悬半空的陆惊弦所言一致。
“若有法子破除石阵，何苦静观其悬顶而来？”
……
远离兵阵喧嚣的半空，陡然浮现出一道清瘦身影。
身穿兜帽长袍，隐藏在伪装法阵下的面容，无法清晰观瞧。
灵脉波动如清水涟漪，辨不清强弱高低。
陆惊弦问道：“雷道友，这位可是你的手下？”
雷显道神情平静道：“此人正是独自游历至风云镇的周令。”
天星界的修炼者，时常会进入福地洞天，争夺天地生成的机缘。
萍水相逢者，在一方天地里，便应了那句“同行是冤家”。
互为抢夺灵宝的仇敌，不惜生死相向。
无论是四方五地，还是群星宝岛，此类事俱是不难见到。
故而大多数修炼者，依托家族或宗门修炼。
敢于只身独行者，必有其独到之处。
纵使是落霞山兵家子弟，见到游历散修，亦是不敢小视。
陆惊弦单手负于身后，谨慎问道：“道友，你缘何不以真身来见？”
萧安抱拳拱手，隐在兜帽后的脸庞，浮现浅淡笑意：“常听天星界诸子百家，各有其道。总也只是听说，不曾亲眼得见。这位道友，想必你师从兵家…”
陆惊弦未知萧安身份，不会透露半点师门情报。
悬抬右手，霎时风雷动。
掌心对准数尺外的人偶分身，低喝一声：“破！”
身穿兜帽长衫的身影，霎时分化成水雾。
旋即又出现在更远的地方。
清朗话语声，在天际回荡：“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借你独特阵法一用…土克水，谁教你的？”
陆惊弦眼神如刀。
雷显道平静面容下，那双狭长丹凤眼，似穿透伪装遮掩的兜帽，复又看到那张剑眉星目，英气十足的面庞。
“周令，此番可是要见胜负分晓？”
萧安驻足转身，悬立半空，洒脱道：“你们或因出身世家，或因师门传承，都有些自视甚高…今朝便教尔等，见一见天外天！”
……
雷鸣自入道之初，便知自身蕴藏的是水灵根。
常将清水装进琉璃瓶中，透过洁净瓶身，观瞧整个世界。
山变得极小，天地都装进了瓶中。
那时常在想，龙乃腾云驾雾的神兽。
若是有朝一日，能借御天地之力，召唤出几条由水凝聚而成的苍龙，更不知有几多威风。
再到后来，常去观瞧灵药田。
家族中负责种植灵草和药材的族人，总能准确说出浇过几次水，再经几次灌溉，便能有多少收成。
大抵他们的人生，便在这灌溉禾苗间，得到了想要的长进。
洛河决堤之时，雷鸣前往河岸村镇，观瞧河水退去后余留的污泥。
深陷淤泥，而不能得脱的牲畜，总发出腥臭的气息。
他眼睁睁看着，好像明白了，先贤为何会创造一个名为洪水猛兽的词汇。
再到筑基期，对水之一道，感悟更为深刻。
正是从那时起，开始执掌家族里的水甲兵。
驻守洛河营寨，经年初心不改。
雷诺掰着手指头，数出了七十二年。
可他计算的不是年轮，而是修炼得来的感悟。
从凝聚丹鼎，到气旋化金丹。
增长的不只是寿元，亦有对天地之道的领会。
入道之初的幻梦，不过是拈诀施法，召唤水龙。
到得金丹境界，又开始憧憬更高层级的幻梦。
假如能以一己之力，驾驭江河湖海，又该是何等造诣？！
他想不清楚，参不明白…
直到前些日子，在十三妹雷莹府宅中，见到了一位来自西部星域的道友。
与他在敬修堂中，共同讲论天地大道。
其人说，说是驾驭元素之力，倒不如说是与天地融为一体。
你不见青山。
青山自会来见你。
他彼时也会想，那叫周令的道友，倒也是个痴人，竟说出山会见人的话。
可就在那个当口，雷鸣想到了盛装清水的琉璃瓶，还有那被“装进”瓶中的青山。
或许周道友，和他有过相同的经历。
倒显得他肤浅了。
那封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密信，除了向雷诺讲述的“万物有灵”。
另外还有八个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于家族而言，何为舟，何为水…
雷鸣置身洛河边，早已看得清楚明白。
上到宗族长老，下到杂役商人，皆是承载修炼家族这艘大船的“水”。
若不得其心，必会有倾覆之险。
连同满腔抱负与凌云壮志，一并湮没在波澜壮阔的画卷，沦为天星界古往今来的一粒尘埃。
雷显道看似风光，实则已是空有其名。
七弟雷恪险死还生的经历，瞒不过家主和长老们的慧眼。
择一人死，还是全族衰亡，其心亦有归途。
从远天坠落，妄图助纣为虐的石阵，便似过往那些不曾触及的黑暗。
压得人喘不过气，期盼谁能挺身而出，将其彻底粉碎。
强水与弱土，则攻守之势易改…
雷鸣仰头静观附带咒印限界的碎石阵，尖锐的底端，已然刺破第九重光盾。
停留在附近的水甲兵，接到离开营寨的命令。
却无一人有所行动。
雷鸣轻声问道：“你们为何不走？”
众人整齐划一，嘹亮回道：“洛河水甲兵，如手足，似兄弟。愿与统领生死与共！”
“愿与统领生死与共！”
水甲兵齐刷刷单膝跪地，明知深陷死境，仍是雄浑气魄不损分毫！
雷鸣方觉大道修行，在那份恬淡出尘之外，总该有逆命而行的壮志雄心。
不觉仰天呐喊，声震四野。
“若你果真造诣非凡，证明给我看！”
远天虚悬的雷显道，和前来助阵的陆惊弦，感知到洛河异动，下意识视线移转。
龙吟声震天动地，洛河水翻云覆雨。
十八条卷积沉沙，磅礴巍峨的昏黄苍龙，携带风雷之势，陡然从河床腾飞而起，袭向碎石灵阵。
乌云压城，劫雷翻滚。
好似末世将临。
